第2194章 青虹贯野瘦骨嶙峋的革蜚,靠在高大的抱节树,乐呵呵地玩自己的手指。无动于衷,任凭他的君王走过。刚刚打扫过的庭院,又有新的飘叶。无礼的落在他刚梳好的头发上。他仰起头,闭上一只眼睛,将双手拢起来,卷成一个孔。睁着的右眼便通过这个孔洞,窥见天光。他常常进行这样的游戏,看云卷云舒,日落月升,乐此不疲。那条笨重的铁链,锁住了他的活动范围。这座枯寂的庭院,囚禁了他的人生。当然,他对此并无觉察。他的意识被撕裂,一半迷失在蒙昧之雾,一半沉坠在五府海底,两处皆绝地。人身即宇宙,真君至此也迷途!所以高政理所当然地寻不回他。安国公伍照昌亲自来看过,也无功而返——堂堂衍道真君,大楚镇国强者,总不可能跑到革蜚的五府海底去冒险?力量投放少了,说不得也要迷失。力量投放多了,这具身体又肯定不能撑住。革蜚已经疯了四年。他和伍陵一死一疯,两位天骄的陨落,成为陨仙林危险的注解。而与他们同行,也不幸死在陨仙林里的那些人,连以这种方式被记住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是大楚伍氏伍陵、越国革氏革蜚之外,不幸的“等等”。曾经复兴家族的希望,担当国家未来的天骄,是隐相亲传、天子爱卿、越国第一,如今疯疯癫癫已这么些年。最初还有人抱有希望,认为高政肯定有办法,认为革蜚能够创造奇迹,自蒙昧中归来。悄无声息的四年过去后,也渐渐不再有人提及。越国虽然相较于楚国来说不算大,但也广有江河,人口繁多,代代有新人。虽则白玉瑕弃国而去,革蜚疯疯癫癫,越国也不是就没有年轻人了。今相的侄子龚天涯,自小也有神童美誉,如今正在暮鼓书院进修,剑指下届黄河之会呢。当然,白玉瑕和革蜚这样的人,曾为国之天骄,现在本该是国家柱石,将来接替高政、龚知良这些人的位置,辅政为国,撑起国势。如今却是断了一代,殊为可叹。现在的越国民间,就有这样一种议论——说白玉瑕被逼走,革蜚疯疯癫癫,背后都是楚人的阴谋。是楚人见不得越国的人才。当然,越国的公卿是绝不会同意这个说法的。楚越和睦,乃有陨仙林之安宁,楚越友邻,是千年的情谊。楚国岂会不盼着越国好呢?越国对楚国也是十分亲善,“事以为长兄”。屈仲吾来越国抓人,越国直接把三分香气楼的余孽捆好了送上。屈真人顺便看看风景,所过之处是张灯结彩。这几天钱塘江涨潮,越相龚知良还写信请楚国公卿观潮呢。楚越友谊长存呵,唯独山河不言。文景琇在后山独坐,审视了一天一夜的棋局。革蜚也通过双手卷起的狭口,看了一天一夜的天空。高政的两个弟子,有不同的安静。不言不语,谁分痴愚?在文景琇以指按棋的那一刻,院中的革蜚,骤然双眸转白,又变为全黑,最后复为浑浊,仍然是痴呆样子。他咧开嘴,口水在嘴角流下来。…………偌大的河谷平原,被秋风一掠而过。姜望继续西行。他是心坚如铁的男子,从来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现在的虞渊,正是好战场,该当他姜真人大展拳脚。虞渊长城是怎样雄壮,当亲眼见证。斩异族十八真的豪言,是必然会实现的承诺。还剩下……轰!长空折返一道青虹,把荒翳的河谷匆促分割,将流云切做漂泊的飞絮。姜真人的身法是这样惊人,当他回到度厄峰的时候,山上的楚军还未回过神来。“我找左光殊!”开口说话之后,姜阁员的姿态已经很平静,他掸了掸衣角上不曾有的灰尘:“左光殊将军现在是否有暇?我有事找他,麻烦通传。”左光殊很快就从南斗秘境里出来。左手拿着一迭厚厚的军报,右手拿着一支毛笔,毫尖墨汁犹滴:“大哥,何事去而又返,如此匆忙?”姜望一抬下巴:“进去说。”“行,你跟着我。伍帅已下令封锁此境,任何人进出都需报备,验传复杂——”左光殊一边带路一边道:“你跟着我走就行了。”两人飞进南斗秘境,神霄凤凰旗高高飘扬,新的秩序已经被纪律严明的楚军所确立。姜望随口关心:“怎么样,在战场上还习惯吗?”左光殊情绪难言地看了他一眼,举起手中的军报和毛笔:“快别绕了。我这边还在清点军资,屈将军那里等着要对账呢!”姜望问:“你文韬武略,将帅之才,就做这个吗?”“不然呢?”左光殊反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稳妥,乃军中第一功!屈将军信任我,才让我做这个——大哥,伱要是没什么事情,就先去虞渊,我这边还忙着呢。”姜望遂道:“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个昧月,还记得吗?”“记得啊,怎么了?”“你见过她吗?”“见过啊。”左光殊点点头。“她长什么样子?”姜望问。左光殊表情古怪:“人都死了,还看啊?”人都死了……人都死了。“……带我去看看。”姜望抬头看了看天色,轻抿了一下唇,缓声道:“不打扰你的公务吧?”左光殊瞬间没了玩笑的心思,摇了摇头。“那……带路?”姜望看着他,笑了一下:“走啊,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左光殊把军报和毛笔随手收起,老老实实地前面带路。此次楚军讨伐南斗殿,超凡修士的尸体,都专门堆放。南斗殿众多修士的名册,是要一个个对上的,无论是杀是囚,一个都不能少。就连楚军的尸体,也没有当场运走,而是要一一验证过身份,再送回楚境。以防鱼目混珠,借尸还魂。所有的尸体都运到了七杀星,这里安静、冷清,惊扰不到谁。跟着左光殊飞落此地,姜望最大的感受是孤寂。奇峰兀立,怪石嶙峋。山海寂寞,荒滩万里。这就是易胜锋夺得登仙美梦后,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偌大一颗星球,只生活着他和陆霜河两个人,连个仆役都没有。只在山顶建有一座殿堂。七杀殿本身,亦是冷冰冰的,没有半点人气。完全看不到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或许有那么一点例外——殿前巨大的廊柱上,有一些斑驳的划痕。明显是孩童的涂鸦之作,没什么力气,刻痕也不深。乱七八糟的线条,没有具体的意义。从岁痕来判断,应该是易胜锋小时候的“作品”。想象一下吧,一个年幼的稚子,独自坐在寂冷的大殿中。没人跟他说话,没人陪他玩耍。他的人生只有剑,只有他自己“争”来的仙途。他或许拥有天生的冷酷,可毕竟还小,定然也会有恐惧、寂寞、无聊的时候。他会怎么打发呢。会不会想起在凤溪边上的童年?在廊柱的最底下,有一大片削掉的空白。大概年幼的易胜锋,曾经在这里刻写过一点什么,但是后来全都被刮掉了——写着什么呢?姜望掠过眸光,不去猜想。逝者已矣。恩仇都成昨。当他想到“逝者已矣”这个词语,他又不自觉地按住了剑柄。当左光殊在前面轻声说“到了”。他才惊觉过来,改按为抚,仿佛安抚自己那颗坚定如一的道心。驻守七杀星的楚军士卒并不多,大概受这颗星球气氛的影响,也都很缄默。左光殊有足够的权限,倒不必多说什么,推开眼前这扇门——南斗殿之外的超凡修士的尸体,便在此间。有一些因为各种理由出现在南斗秘境的修士,都因为同样的理由躺在这里。当然,多是三分香气楼的修士。无论生前是怎样的人,如何芳华,凋落之后都是一样的寂寞。“还要看吗?”左光殊问。“啊?”姜望下意识地理了一下衣襟。才道:“自然。要的。我们进去看看。我有一点好奇,对。”左光殊抬起手,帮他调整了一下发冠。轻声道:“哥,对不起,我事先不知道你们认识——”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