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波云诡谲的政争中走到如今位置的,无一人愚蠢。冯顾如今的态度,正是姜无弃生前意志的延伸。其人对姜望的善意,又何止是在姜望之身?他善待姜望,不仅仅是因为姜望的才能,更是因为姜望在齐、仕于齐,他想让姜望这样的天骄,更贴近齐国一点。哪怕姜望会在事实上,成为华英宫的助力。他心心念念的,是整个大齐帝国。天骄云集之大齐,是他姜无弃的家国。包括他慨然赴死,最后在天子面前,说的也是“军中不能有隐忧”,想的是齐国之大业。此等格局、胸怀,怎能不让人动容?齐天子定定看了冯顾一阵,仿佛在这个老太监身上,看到了那个渐行渐远且绝不再回头的人。终于把目光挪回姜望身上,叹道:“姜卿,请你原谅一个父亲的伤心和猜疑。是朕失言了。”姜望深深一躬,一言不发,便退回了原位。姜无弃之死,对整个齐国争龙局的影响是巨大的。放眼诸宫,本就是长生宫对太子的威胁最大。这是一个除了先天重病外,几乎毫无缺点的皇子。就连寒毒入命这种致命的缺憾,也被他的才能和格局掩盖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让人意识不到。明明是一个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堪称无解的问题,在姜无弃真正死去之前,很多人都觉得,他一定能够战胜。他就是会给人这样的信心。而在姜无弃死去的此刻,齐国这一场争龙的格局,顿时有了全新的变化。太子身为东宫,有重新确立地位的需求。但太子作为仁厚东宫,理应友睦兄弟姐妹,今日又为弟弟伤心如此,何能再与人争锋相对?皇后也有血脉亲情,不可能完全隔绝。但为什么往日能够坐视何真坐监受惩,今日却不能无视他受辱?这正是原因。她作为太子生母,可以替太子确立位置,而又不影响太子仁名。为受辱的侄儿随口敲打一句姜无忧,说破了天去,也无非是人之常情。以母教女,何错之有?而姜无忧若顶撞,就是不孝,不守礼。若是退让,便在东宫面前矮一头。但姜无忧该行礼行礼,该让路让路,从头到尾虽不输半点气势,却始终针对的是何真,分寸拿捏得极好。在姜无弃灵前,皇后也不能咄咄逼人,只能轻轻放过,让何真“滚”。当着大齐皇后的面,何真在姜无弃的灵堂被驱逐,传出去又是谁跋扈呢?姜无忧默默坐在了姜望旁边。以华英宫主之尊,坐在最边缘的位置,则是要让人看到,此间到底谁在做主,到底是谁声音最大。她的确出声让何真滚了,但何真之所以滚,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决定……而哭哭啼啼的姜无庸,岂会不知他的心思被哥哥姐姐们看得清楚?他只求天子的共情。太子抱着他兄友弟恭,他也就潸然泪下,做好弟弟的本分。姜无邪在一众兄弟姐妹里来得最晚,故以重礼显重情。但礼于现在的姜无弃已是无用,过则铺张。皇后问他送的什么,是顺手挖坑,姜无邪只以“寄托”二字轻轻跳过……天家之人向来活得累,这其间的暗涌并不难看清。唯独这发生在姜无弃灵前!天子因此生怒。姜无弃最后是全了君臣之义,清清白白以儿子的身份在他面前死去。他今日丧服前来,未尝不是最后的怀缅,却仍是要看着这些人争来争去。他如何能不怒?然而皇储之争愈演愈烈,一至如今……本就是在他的默许下发生。不争惊涛,无以现蛟龙。狂风不摧,无以显劲松。他又如何能为此动怒?此恨此情,实难言说。天子驭国,一言一行都需斟酌。他也只能以质问姜青羊的方式,质问自己这些儿女。姜青羊的回应固然刚烈,然而这种有棱角的年轻人,也正是天子所需要的。他并不以为忤逆,他的沉默更多是一种观察。观察这灵堂里,每个人不同的心思。治这万乘之国,须臾不可懈怠。冯顾一番话语,虽是在为姜望解释,却更让他怀念姜无弃。这个还在娘胎里就注定了命途的孩子,到底为这大齐天下,默默做了多少?而天子猛然惊觉……他唯独不需要再观察姜无弃了。就像姜无弃所说的那样“现在您可以相信儿臣啦。”天子不可以不疑。然而这“疑”之一字,有时候也如姜青羊所说……“伤臣何极?”齐天子长叹一口气:“姜卿,朕收回刚才的话语,请你原谅一个父亲的伤心。”灵堂之内,依然缄默。但人心骤起狂澜,谁也无法平息。这位成就大齐霸业的天子,竟然自陈其错!姜望真何人也?天子之恨人,此刻法场上被凌迟的阎途正在描述,其人为大齐征战数十年,建功无数,名列兵事堂,一朝成囚,连个陛见天子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天子之爱人,有重于山岳,恰在眼前。是以天子之尊,向姜望道歉。是以天下之重,伤姜无弃一人。殿内无声,唯有齐天子的声音在响起。“姜氏有名无弃者,朕之爱子。生于霜冬,剖于母腹。朕谓爱妃雷氏无弃我子,到头来天嫉之!寒毒入命,生即绝途。然意不曾消,志不曾衰,与天争命一十七载。一步神临,剜尽我大齐腐肉。朕爱之痛之,一生莫极此哀!”齐天子就站在灵柩前,一低头就能看到姜无弃沉眠的脸。他的视线扫过姜无华,顺便掠过姜无庸,在姜无忧的脸上移过,也扫过了姜无邪。那一瞬间威如山海:“无弃之死,是朕之大不幸,是汝等之大幸!”姜无华、姜无庸、姜无忧、姜无邪,全都跪倒在地,不能抬头!太子妃亦随着姜无华跪下了。大齐皇后垂眸不语。细究年月,大齐皇帝经历了多少波澜壮阔,却说一生莫极此哀。她这枕边之人,后宫之首,终究不能言。齐天子低头看向姜无弃,看着这张俊美的、结着寒霜的脸。沉默许久,伸手轻轻拨开他的嘴唇,自袖中取出一块白玉,放进了他嘴里。“你的玉,父皇还归于你。”口中含宝,丧葬之礼。大齐天子亲手完成了这一步。也宣告着姜无弃这个人,在法理意义上也真正死去。当然他离开的时候是洁白的,如玉无暇。这份清白,由天子证明。冯顾额头贴在地上,泣不成声,老泪横流。姜望先前在姜无弃的书房里说,希望姜无弃走的时候,得到了他想要的。冯顾明白,姜无弃已经得到了……把姜无弃负罪的玉还归姜无弃,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已经让齐天子恢复了平静。灵堂内众人所感受到的巨大压力,顷刻消散一空。“回宫。”天子说着,不再看姜无弃,也不再看这灵堂一眼,兀自往外走。韩令一言不发,跟在身后。天子从皇后先前站着的这一边走,右手边是灵柩,左手边是跪着的太子妃和姜无邪。他走过。走过站着的修远,跪着的姜无忧,站得笔直的姜望,终于也走过跪伏在地上的冯顾,离开了这座长生宫正殿布置成的灵堂。就这么一去未回头。按礼制来说,整个丧礼还未结束,人都没有来齐,最后的吊唁还需要温延玉来主持。但天子已经走了。姜无华、姜无庸、姜无忧、姜无邪,一时皆不能言。姜望缄默不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齐天子的情感。潜于深海之下,其实也有怒涛。大齐皇后看了看这些皇子皇女,淡声道:“都起来吧,还跪着做什么?”几位皇子皇女各自起身。皇后似是累了,转过身来,自在第一张椅子上坐了。面对着灵柩,左手轻轻抬起来,往外拂了拂:“该走的都走吧,本宫在这里陪无弃最后一程。”她的手在空中拂动,叫人感受得到一种无力。皇后虽是如此说,但几位皇子皇女当然都不可能现在走。天子才问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