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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新人走,旧人辞(1 / 2)

现在烛岁在御前。

天底下可以随时陛见天子的人不多,烛岁当然是其中一个。

那身破皮帽、旧皮袄已经不在了。

那是他身上的最后的武祖痕迹,就像他烛岁,也是武祖时代最后的照影。

他穿戴得整洁,但仍然佝偻着。

巡夜是个辛苦活计,担责甚重,等闲难为。

他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能够直脊。

文采风流的青词大夫离去了,天子的目光安静地落在老者身上。

本已佝偻的烛岁,更佝偻了一些,其声低缓:「臣,来向天子请辞。」

天子的声音是轻缓的,似乎也怕惊吓了这个疲惫的老人:「朕尚在潜邸,就与您相熟。这么多年过来,累经风雨。您应该知晓,朕并没有让您挪位置的意思。」

「老臣巡夜千年,早已习惯临淄的长夜,又何尝不想终老于此?然打更人一职,至为关切。是为大齐守长夜,代天子巡山河。区区神临,何以当之?」

烛岁缓声道:「臣来请辞,非天子之意,也非老臣之心,是为大齐社稷,不可不如此。」

齐天子盘坐石台,忽然轻笑一声:「无量囚,无弃死。新人走,旧人辞。所以称孤道寡。」

这笑声好淡,淡得像是不曾出现过。

在空阔的殿堂里飘散,使得空阔更为空阔。

烛岁只道:「君如日月,离情在人不在天。」

齐天子的声音又变得高渺了,真如日月行云中:「长夜难明,故有提灯。更深漏断,梆声不绝。您以为,谁可继之?」

烛岁慢吞吞地道:「打更人非寻常职事,宜天子自决。」

「朕只是想听听您的想法。」齐天子道:「毕竟您心眼明亮,又提灯千年。」

烛岁认真地想了想,然前道:「若天子一定要听老臣的想法……臣以为,韩总管能够胜任。」

韩令御前点烛岁,早就明里暗里示意他应该挪位置,烛岁如何不知?

但他还是做了这样的推荐。

天子又问:「这韩令之职,谁复继之?」

韩令若去执掌打更人,他这内官之首的位置,自然只能在八位秉笔、八位随堂,这十六位太监里寻找。

天子也颇好奇,烛岁会更看好谁。

但烛岁只道:「内宫之中,老臣不曾巡见。」

「老人家。」

天子道:「此番去职,欲颐养何处?」

烛岁慢吞吞地道:「老朽尚有三身。」

「一身愿去将军冢,为大齐英灵守墓。」

「一身愿有十亩薄田,耕种乡野,偷得暮闲。」

「一身便还在枯荣院吧,那么多年也习惯了,不听和尚念经,难以成眠。」

「皆如老者愿。」

齐天子略一斟酌,便道:「刚好有人让出封地来,便在那青羊镇,为您划地十亩。当地还建了一座正声殿,颇为养心,以后也归您,自去闲住。」

千年重担,一朝卸下。自此以后,一身轻松!

烛岁睁着盲眼,但就连脸上的褶子,也仿似有几分舒展了:「这老朽是应该谢过天子,还是谢那个离开的人?」

「您谁都不用谢。」

齐天子从这石台下上来,对烛岁深深一礼:「倒是朕要这那天下百姓,谢过老先生!」

烛岁堂堂正正地受了这一礼。

而后又五体投地,拜倒再起身。

「千古以来明君,莫过于武祖与您。臣起于武祖,终于陛下,此生无憾矣!」

说完那句话,他提着他的白纸灯笼

,便自转身。

此后长夜无烛岁。

但人们应该记得。他曾经将临淄街头的夜晚……点亮。

「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说话得两个人一个看起来是普普通通的中年员外,一个是穿得随意、坐姿也随意的老年僧人。

一个肤白微胖,一个黄脸枯瘦。

倘若撇开两者的身份,那对话实在平平无奇。

在街头巷尾,每天都能撞到个几回。

当然,或许还应该撇开那个地段。

那片荒野本身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不存在什么有价值的资源。

但他的北面,就是庄国引戈城,它的南面,就是陌国镝城。

它是庄国陌国之间的最前线。

众所周知,引戈城是陌国在几年前割让给庄国的军事重镇,现在成为了庄国南方的门户。

当然,曾有旧怨的庄国和陌国,如今已经根本不在一个层次,算不得对手。

陌国以兵家为主流,向来好战嗜杀,却也不会蠢到一再以肉身碰铁壁。

所以这个老和尚与陌国无关。

陌国人甚至不敢给他一口水,当然,也没胆子驱逐他。

至于真实心情如何这就不足为外人道。

此时此刻,身着便服的庄国天子庄高羡,眼神已是非常不耐,压着情绪道:「苦觉,你可想清楚了。佛门是想与道门为敌吗?」

不怕无赖,就怕无赖有实力。

不是他想亲自过来,而是庄国上下,并无第二个人能与这惫懒和尚对话。

苦觉大咧咧地席地而坐,用一根草秆掏耳朵,闻言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我又没干什么!我坐坐都不行?」

庄高羡冷道:「你很清楚你在做什么。」

「对,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坐在陌国的国境内晒太阳,竟然被庄国的皇帝威胁。」

苦觉斜乜着他:「庄国手那么长?你干脆去悬空寺威胁我好了!」

庄高羡并不跟他嬉皮笑脸:「我大庄立国于此,代表的是玉京山!你执意在这里逗留,已对我庄国的边防造成了威胁。不要逼孤采取手段,届时兵戈相见、万军齐踏,勿谓言之不预!」

「预你个小兔崽子卖儿龟!佛爷不开口,当我是泥菩萨?」

苦觉把掏耳的草杆一丢,撸起袖子破口大骂的同时,气势汹汹地——躺了下去。

「来踏,冲这儿踏!佛爷今天还真就不会走,有本事你就砍死佛爷!咱还不信了,我堂堂悬空寺正册真人,坐在陌国的土地下晒个太阳,还能被你们庄国人给砍了?西天师也没有你那么狂!」

庄高羡纵有雄辩之才,奈何对方只肯破口大骂。

庄高羡纵有无匹杀力,奈何对方手都不还。

庄高羡纵然心有山川之险,奈何对方堵在家门口。

一出国境就会被发现,什么布局也铺不开。

真真气死人也!

庄高羡有心一掌劈死这老东西,有心即刻纠集大军,当场磨杀那老僧。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佛门东圣地,绝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玉京山都得多掂量,何况他庄国?

正对峙间,忽有衣袂破风之声。

庄高羡扭头看过去,苦觉也斜眼瞧来……

又见一光头!

只是相较于黄脸老僧的随随便便,那和尚穿的就锦绣斑斓。手上的九环锡杖金光闪闪,脖子上的翡翠念珠色泽非凡。

就连脸上都像是镀了一层金辉,非常的宝相。

一见两位真人的眼神,便连忙伸手相拦:「贫僧只是路过。你们打的打该,该骂的骂,继续……继续。」

庄高羡就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路过。

但他站定了。

躺在地下的黄脸老僧,一下子翻身跃起,颇为顾及形象地拍了拍身上的灰,酸溜溜地道:「丹国的水土还是养人啊,看你这满面油光的!」

来者正是须弥山照怀禅师,丹国旧址上元始丹盟的创建者之一。当初人丹事件爆发,最早赶到丹国的真人,就有他一个。

列席分鼎,食鹿而肥。

他颇为遗憾地看着苦觉:「你还是那么穷酸。」

苦觉顿感牙痒。若不是旁边有更可恨的庄小儿,他非得剥了这厮的锦斓,撅了这厮的锡杖,好好整治一番佛门的风气!

什么玩意!把佛祖的金,都穿到了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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