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
周帝依旧如先前一般,未着外袍倚靠在身后的榻上,在他对面不远处,是坐着小杌子的老者。
说是老者,其实那人看上去并不显老,虽然头顶有几缕银丝,脸上也有不少褶子,但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老者其实已经显得足够年轻矍铄。
“上次宫宴你没有来,算起来朕已经有快三个月没有见过你了。”
周帝的语气很是随意,如同老友之间的寒暄闲聊。
但是没有人真的敢将一国之君的寒暄当做真正的寒暄,罗刹司任职的胡承修不能,眼前据说颇得圣宠的老者自然一样。
“两个孩子的事情,让您费心了。”坐在杌子上的老者道。
“修齐那小子,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当初你领着他第一次来宫宴的时候,还是个刚及朕腰的毛头小子。朕记得当时他和光彦还干了一架,头上挨了伤也不哭不闹,倒是比光彦争气几分。”
老者袖手低头:“那会儿孩子家胡闹不懂事,冒犯了卢公子,让陛下看笑话了。若非陛下仁慈,那小子还不知要惹出什么事端来。”
听到这话,周帝哈哈一笑:“你对那孩子也太苛刻了些,少年人气性足,打打闹闹也正常,光彦也是贵妃偏宠,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如今二人皆已长大,瞧着不也都是知礼懂事的好苗子么?”
“卢公子才名远播上都皆知,只是家里那混小子,却是个皮猴似的浑不吝,着实让草民头疼。”老者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无奈。
“你倒也不必如此,哪个男人成长不经这一步?未结亲的时候是个孩子,待娶妻生子,这性子自就敛了。这几日外头那些关于徐家的消息太过离谱,就算官府将真相公之于众,只怕一时之间也难以将那些流言消弭,所以朕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但下了旨意之后,方才想起没有跟你这边招呼一声,这才召你进宫,说说此事。”
说完这话,周帝的目光从老者身上扫过,后者从始至终都规矩而恭谨地垂首坐在杌子上,没有什么逾矩之为。
“当年草民南下经商,遇上风浪翻了船,若非徐家老爷子相救,也不会有现在的姬家。徐老爷子高风不慕钱财,这才有了后来两个孩子的亲事。”
“这桩亲事外头百姓不知,但两家人却都是清楚的,每年徐直领着阿芮那丫头来家里拜年的时候,府上人也都喜欢的紧,如今又有陛下为这桩亲事保媒,是两个孩子的福气,也是姬徐两家不敢奢求的恩典。就是陛下不传召,草民也要来宫里与您谢恩。”
“只要你不怨朕自作主张便是。”周帝朗然一笑。
姬老爷子亦笑,却平和而谦逊,“陛下说得这是哪里话,若是早知陛下保媒的意思,不用陛下亲指,草民早就先求了上来。”
“您是不知道,我家那混小子去岁和阿芮闹了一场不愉快,便撒着泼闹着要退亲,气得草民没辙,将人丢去了临安,若早能求下陛下的旨意,草民定然早就将这混小子给降服了。”话到最后,姬老爷子听上去颇有几分无奈。
但这份无奈却惹得又笑了几声。
“这事朕也有所耳闻,听说修齐那小子承了你的长处,在经商之道上很有天分,却向来不喜读书,但你却与他约定,除非拿了州试三甲,才能取消婚事,甚至还将人丢去杭州府这样才子云集之处,要朕说也算是欺负小辈了。”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旁的事情草民可以纵着他胡闹,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尤其是长辈在多年前便敲定的事情,只因着他一时好恶便作罢,未免也太过儿戏。”
说到这里,老者难得神色严肃,“况且姬家经商之道便在一个信字,若是因此轻易退了亲,岂非让世人笑话。所以陛下这一道旨意,算是给草民吃了一颗定心丸,往后总算是有个咒儿能困住那猴小子了。”
“听你这么一说,朕就放心了哈哈!”说完这句话,周帝的笑声比之前大了几分。
二人又絮叨了几句,再说到临安的事情,姬老爷子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交给内侍递了上去。
周帝将盒子打开,看着里面躺着的厚厚一叠银票,带着几分不解道:
“这是?”
“临安钱庄分铺的掌柜昨儿个刚将修齐那混小子做的事情报来,草民这才知道那臭小子在临安做出了什么荒唐之事。陛下仁慈不跟他计较,但这些东西,还请陛下收下。”
周帝随手将盒子扣上,示意内侍递还回去:
“那件事本就是侯茂彦冲动为之,算起来还是你姬家吃了亏,修齐那小子讨回去本也是应该,况且也是汪家那个儿子输了银子在线,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这两件事情并无干系,这银子你拿回去便是。”
然而一直坐在杌子上的姬老爷子这次却起身撩袍跪下,伏地道:
“陛下仁慈不与修齐计较,但还请莫要拒绝姬家的忠诚。”
看着长跪不起的姬老爷子,周帝也没有再开口,一时之间御书房内陷入沉默,只剩捧着盒子的内侍战战兢兢不知如何自处。
终了,还是周帝无奈叹了一声:
“罢了,既是你姬家的心意,朕也便不跟你客气了。后日宫宴,你可不能再出远门了。”
姬老爷子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日色已经西沉,宫中地砖上涌的热浪很快将他背后的衣衫打湿。
一上马车,姬老爷子身上先前恭谨谦和内敛全部散去,甚至带上了几分不加遮掩的冷意:
“给临安那边传信,州试结果一出,即刻带小少爷回上都!”
……
长脚的消息就像风一样,远比四条腿的马匹跑得快,更罔论是与圣旨有关。
在姬徐两家的婚事成为上都百姓津津乐道的新话题,徐记的脂粉铺子重新开张做生意的时候,临安大街小巷里也开始论说起这件事。
百花阁里,天歌看着坐在对面的徐芮,笑着道了声恭喜。
然而徐芮面上,却仍旧笼着一层愁云。
“事情到了如今这一步,也不知好是不好。本是不愿意纠缠到皇家的事情里,如今却反而避讳什么来什么。这圣旨一下,徐记便再不能独善其身了。”
听着徐芮的叹息,天歌摇了摇头。
“只要你们两家亲事在,徐记就注定不能独善其身。姬家背后是皇帝,你一旦嫁给姬兄,那不管徐记如何看待,不管陛下是否在意徐记,在别人眼中,徐记都是陛下手底下的棋子。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这都是事实。”
“唯一的不同便在于,以前你们的亲事没有放在明处,很多人都以为徐记只是寻常商户,孤立无援,总免不了有人想要拉拢或是来踩上两脚。暗箭难防且不说,就算一旦徐记与其他贵人扯上关系,也都是在给自身招祸,只能落得个弃子下场。”
“但如今皇帝指婚,徐记的地位水涨船高,又有了明面儿上的靠山,任是谁想要打徐记的主意,都得好生思量思量。所以事情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坏。至少卢贵妃那边,不会再动什么歪心思。”
听到天歌的开解,徐记面上的愁绪散去一些。
让上都的大掌柜将男香放在送入宫中的香屉中,乃是徐芮自己拿的主意,包括自己的父亲徐直那边,徐芮也一并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