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梅,如果我说,这是我临死前唯一的心愿,你可会满足我?
顾檐梅听着林偃月的这句话,只觉得整个世界在刹那之间陷入了完全的寂静,仿佛连那呼啸的风声都已经停止,只剩下了那满含凄凉的声音在空中盘旋。
这一瞬间,顾檐梅突然想起了很多被深埋于岁月的往事。
幼时,父亲曾将他抱在怀里,教他弹琴、写字,剑法、轻功。父亲说:“读万卷书,还需行万里路。檐梅,等你长大了,你要出去看看,去做很多你想做的事情。”
他还没满九岁,父亲就去世了,然后他和母亲一起去了千音阁。他记得刚到千音阁的那一天,母亲牵着他的手,从万叶台的长阶下往上走。母亲对他说:“檐梅,从此以后,就剩我们娘俩了。”
可是不过七年,他十五岁那年,母亲也离开了。他带着母亲的棺木从万叶台的长阶往下走的时候,母亲死前对他说的话便一直盘旋在耳边。
——檐梅,今后你就要一个人了。母亲知道这很孤单,但这也是某种自由。从此以后,漫长的岁月,都是你自己的人生。
——檐梅,我已经与你姨父姨母商量好了,等你成年了,能够自己保护自己了,你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去你想去的地方。如果你不喜欢江湖,不喜欢打打杀杀,你可以离开千音阁,回到罗浮城去,那座宅子虽然已经空了,也还是你的家。回了家,你就可以每天读书弹琴,写字作画,活得无拘无束,过逍遥恣意的日子。
——檐梅,你从小听话懂事,母亲已经没有其他可以嘱托你的了,只希望从此以后,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去生活。
他将母亲的尸骨送回罗浮城与父亲合葬,夜里常常在墓前枯坐,看着天上的一轮孤月。他很想留在罗浮城,留在属于自己的家里。但是两个月之后,平仲山派人来接他,他便只能回去。因为他还只有十五岁,他需要再等五年,等到自己成年以后,等到姨父姨母都觉得放心的时候,他才能独自一个人回到罗浮城。
可是,三年后,千音阁便毁在了一场阴谋里。然后,他接过了姨父递过来的那卷南柯。再然后,他的父母,连同顾氏先祖,全都被挫骨扬灰。
本是弹琴写字的双手,染透了鲜血和罪孽;本可逍遥自由的灵魂,背负了自责与愧疚。
终此半生,他都没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去生活。
良久之后,顾檐梅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向满脸凄然的林偃月,看向神色冰冷的桑白及,看向一旁昏睡在地的乔贯华和夏云舒,以及安静地躺在地上的谢凌风,最后将目光移向了面前的万叶台,落在了那青灰色的殿阁之上。
顾檐梅哑声道:“从前,顾檐梅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千音阁,为了所有人,却从来没有问问大家想要什么。
“如今,你们口口声声为了我,却不曾问过我究竟想要什么。那是你们的心愿,却不是萧白雪的心愿,也不是顾檐梅的心愿。
“到了此刻,你们可愿意听一听我的心愿?
“这短短半生,竟像是活了两辈子一般。顾檐梅活了十九年,萧白雪只能活十一年。虽然短暂,但真的已经足够了。失去的足够多,得到的也足够多,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借着永生莲,在你们死去之后,乞怜于命运的苟活,一个人孤独的终老,对我来说,已经只剩下痛苦。
“从前的心愿,顾檐梅的也好,萧白雪的也罢,我都已经忘了,也不想再想起来了。
“但是如今,我有一个心愿——我想在生命的尽头,以顾檐梅的身份活一次,过一过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的日子,哪怕只有三两个月,哪怕只有三两日,也没有关系。”
顾檐梅将目光转向跪坐在地上的林偃月,看着她满脸残泪,看着她满脸哀痛,放柔了声音道:“偃月,这些年,一个人看的风景,我已经看得足够多,今后也不想再看了。
“近来,我总是觉得后悔,假如当初我作为萧白雪回到南疆后就去找到你,那么我们至少能有十年相守,哪怕结局依旧和今日一般无法改变,这十年也会是最幸福、最快乐的十年。
“我知道,此时再说‘假如当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余生寥寥,弱如扶病,不过最后一个残冬。
“偃月,你可愿意陪我,走完这生命的最后一程?”
林偃月听着顾檐梅温柔的声音,终于失声痛哭,却抬袖掩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过了很久才终于看向顾檐梅,一边点头一边道:“檐梅……我愿意……我愿意……”
顾檐梅听林偃月答应,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脸去看向桑白及。
桑白及也一样看着顾檐梅,神色带了一丝恍惚茫然,就像是根本就不认识面前的顾檐梅一样——
他终究,还是后悔了这十年。
早知如此,又何必救他?
顾檐梅看着桑白及的神色,只觉得所有的话都已经难以开口,但是他不得不说下去,虽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
“白及,那颗永生莲,你用来救你自己,好不好?
“不是因为你曾经救了我,不是因为我亏欠了你,而是因为,我将你当做我的亲人,所以我不愿意你死,我希望你活下去,拥有完整的人生。
“我知道,南柯的结局,注定是末路穷途。可是,白及,我不能让你也死在南柯的结局里,更不能踩着你的尸骨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