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青一下子愣住了,直勾勾地看着我,目光闪动,一脸震惊,一抹红晕不知不觉又爬上了他的耳朵,连带着面颊也染上霞色。 他虽爱玩闹,不是那种无趣的“泥塑神仙”,脸皮却薄得很,动不动就害羞脸红,逗他有趣得紧。 “你,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这样?”他说话的语气,倒像是我轻薄了他似的。 我怎么了嘛,我们鲤鱼都是这么争食的。 “你,你以后切不可对别的...” “以后切不可对别的男子如此了,知道了知道了…”我敷衍道,鹤青真是比蕊芝还啰嗦。 我本想告诉他,以前在瑶池生活之时,我和栎鸟就是这么抢东西吃的,虽然那只是玩笑,可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其实在我还没来昆仑,生活在四海大泽之中时,就更是如此了,那时候可没有人把吃的送到我嘴边,不但如此,生活环境还相当恶劣,不仅面对食物的匮乏,还要抵御天敌的掠杀和渔民的捕捞,若不从他人口中争食,我恐怕早就饿死了。 不过这样的生活好像已经离我很远了。 我一边香甜地吃着糯米糕一边想,鹤青老说“切不可对别的男子如此”,可他也是男子,对他也不可以吗? “你若真想去天神院,何不让玄女娘娘举荐你去?这对她来说并非难事。”鹤青和南宫明说了一样的话。 我实话实说:“师父大半年才来看我一次,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她,不知道下一次她什么时候会来看我。” “而且我既然已经拜了师,还说想去天神院,师父会伤心的吧。”我把心中最深的顾虑告诉鹤青。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我问他:“对了,那天在大殿上,你不是主动请缨,去把三公主找回来吗?为什么...”我顿了顿,实在忍不住好奇心,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又把她放了?害自己平白受这牢狱之苦。” “当然了,这是你的家事,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又连忙补了一句。 我虽好奇,也知此事事关三公主声誉,其中隐情不因为外人道。 鹤青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叹一声,说道:“我并非超然世外的圣者,也并不认同他们的结合,两族有别,仙凡殊途,凡人寿命短暂,三妹跟着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看他经历生老病死的轮回,而她也要一遍又一遍饱尝失去爱人的痛苦,我不想她受这种苦,所以我答应父君把她从凡间带回来。” “可是这一世不一样。” 鹤青的眼底透着忧伤,我的心也跟着纠了起来。 “这一世,她与那个凡人...有了孩子。” 他继续说道:“下到凡界,我很快就找到了他们,三妹手里拿着拨浪鼓,正在逗孩子玩,她堂堂天界三公主,从小锦衣玉食,最重举止得体,这会儿竟然穿着粗布衣服,作村妇打扮,一看到我,连忙挡在孩子前面,取下头上的青玉簪对着我,这时我才明白,他们才是一家人,她已经把我这个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哥哥当成敌人了。” “孩子的父亲不在家,我让她别紧张,我不会做什么的,三妹这才放下戒心,这时,孩子却突然哭了起来,我看着她熟练得哄着孩子,三妹还让我抱抱他,说这是我外甥,那孩子还那么小,生得圆滚滚的,身子软软糯糯,又粉又白,像洗净了的莲藕,笑起来有两个梨涡,我一下子就有些于心不忍了,孩子有什么错?都是大人造的孽罢了,我不想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妈妈,她求我,不断地恳求我,我就放他们一家离开了。” 鹤青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皮微动,睫毛也跟着颤抖,我不禁为他感到心酸,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说:“你没做错什么,不用自责。” “没有吗?可是三妹和她的孩子只能流落在外不能回家,而我也违背了父君的旨意。” “当然没有了,只要三公主和那个凡人是真心相爱的,其他的都不重要,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我笑笑,说:“你是武神,不是救世主,岂能面面周到,尽善尽美。” 鹤青眼波流转,眉头舒展开来。 “是时候该回去了。”鹤青惋惜地说:“谢谢你的糯米糕。” 我一看日头,确实不早了,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这就走吗?蕊芝她们还没回来呢,在坐会儿吧,水牢怪冷清的。” 话音刚落,蕊芝就从门外走进来了,她看到鹤青,先是一愣,随即斥责我:“阿善!你一天天的修炼怠惰,也不来蟠桃园帮忙,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我今天要好好罚你。” “蕊芝仙姑,”鹤青见状替我辩解道:“您别生气,是我私自出水牢的,与她无关,但我发誓绝无逃走之意,不会给昆仑山惹麻烦的。” 我不服气,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是你说我越帮越忙,让以后都不许我靠近蟠桃园的嘛。” 蕊芝充耳不闻,只对我说:“你去烟落居门口跪着,不跪到太阳下山,不许起来。” “啊?可是,都到晚饭时间了…”我委屈地说道。 “吃饭?你还想吃饭?罚你不准吃完饭!” 鹤青还想再说什么,蕊芝打断道:“二殿下,这是昆仑内务,她是我蟠桃园的仙子,王母娘娘和她的师父把她托付给我一日,她就受我管教一日,殿下若是有意见,尽管回了娘娘,把她要去你的彤云殿便是,只要娘娘同意,我立刻放人。” 鹤青张张口,欲待说什么,我先抢在前头跑出去,往门口的鹅卵石上一跪,大大咧咧地说:“没事,我经常受罚,都跪习惯了,你快回去吧,”又使了个眼色悄声道:“过几日我再去找你玩。” 鹤青叹了口气,只得用法术结了两个草甸子,给我垫在膝下,便自去了。 可惜我没能守诺再去看他,过几日,各处的仙子们都在议论,说凡界有一个叫黎国的地方,其国主不远万里,来到昆仑山脚下朝圣,用十里车队带着无数供品,来求见西王母一面。 据说这皇帝年纪虽轻,却是马上平天下,刀下挣来的功名。 彼时昏君当道,民不聊生,九州国土四分五裂,诸侯混战,逐鹿中原,他连年征战,用兵如神,终于打败所有对手,建立了新的政权,还百姓一片乐土。 这年轻皇帝功勋卓绝,在称帝后也没有狂妄自大,独行专政,他知道黎民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困顿贫乏,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情况,实是惨绝人寰,朝廷初立,国库空虚,他便带头鼓励耕种,缩减开支,还大赦天下,提出免除三年赋税,以减轻百姓的压力,得到举国人民的拥护和爱戴。 西王母感念其功德,居然破天荒地同意召他上昆仑山,还决定大摆宴席,宴请于他。 这实乃亘古未闻,破天荒头一遭。 众所周知,西王母虽声名远播,尤其是在凡间,但她却是一个严肃且低调的女神,并不是那么好亲近的,终年不是在昆仑山上闭关修行就是外出云游,连玉京也不大去,除了九百年一次的蟠桃大会之外,昆仑山上少有宴席,往常别说是凡人情愿祈福,就是有慕名而来谒见的小神小仙,轻易也是见不到的,几百年间,来来回回见得也就这么几个,交好的就更少了。 昆仑山好久都没有这样的热闹了,玉虚宫一声令下,各处都忙开了。 西王母虽不事铺张,但极好面子,这是真正的天家盛宴,须得彰显出气派来。 设宴一事传出后,蟠桃园里的仙娥们也是心思浮动,既想去西王母面前露脸,又听说这位凡人皇帝不但战功赫赫,且长相英俊,一个个凡心暗动,都盼望着能去瞧上一眼。 女仙官温嘉喊蕊芝去帮忙,我跟在后面,也想瞧瞧热闹,毕竟上次去玉虚宫,还是刚化成人形之时呢。 蕊芝不许,瞪了我一眼:“屋里呆着去。” 我讪讪地停下脚步,老大不情愿地目送她离去。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嘱咐:“看好蟠桃园。” 我? 偌大一个园子我一个人怎么看得过来。 不过碧莲露茶并其他仙娥都上赶着去玉虚宫帮忙了,怕是也只有我了。 终于到了大宴之日,玉虚宫里吹笙鼓簧,八音迭奏,热闹非凡,各种仙果神品,珍馐美馔如流水般送入殿内,往日里略显冷清肃穆的玉虚宫难得有了些人气儿。 我无聊地坐在烟落居门口的秋千上,听偶尔路过仙娥们说,那皇帝献上大量珍宝,皆是难寻的孤品,其中不乏上古名琴和名贵玉器,金银珠宝、翡翠玛瑙、绫罗绸缎更是数不胜数,摆满了整个大殿。 “那…”一仙娥扭扭捏捏地问:“那个凡人皇帝是否真如传闻中的那般英俊?” “听玉虚宫的姐姐说,皇帝本人虽不如传闻中的那般丰神俊朗,大体也还过得去,毕竟是天子嘛,那气度神韵还是有的,但就...跟传闻中的不大一样。”另一仙娥回答,语气略显失望。 “唉,再怎么说也就是个凡人嘛,再厉害的人物到了天界,也不过尔尔。” “是啊,咱们天界英才辈出,各路仙官神将,哪一个拎出来不比一个凡人好。” 仙娥们纷纷附和:“对对对,算起来武神殿下才是真正的英明神武,品貌非凡,天上地下无人能及。” “是吗?我觉得广成君殿下也不错...斯斯文文,又很随和,待我们这些小仙娥也是极好的。” “唉,大殿下是好,但怎么说呢...总是...总是先天不足,哪里及得上武神殿下,扬名六界,威震四海的气概。” 这些个小仙娥们叽叽喳喳,议论半天,终于有一位看上去端庄稳重的仙娥听不下去了,嗔怪道:“又没规矩了,两位殿下岂是你们能议论的,若是被温嘉姐姐听到,看她不把你们贬下凡去。” “快走吧,宴席开始了,宫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这位仙娥催促道。 这时,周围几棵蟠桃树的树枝忽然摇动了几下,发出断裂的声响,将树下的仙娥们吓了一跳,以为她们背地里嚼舌根被人听到了,慌忙抬起头,看到是我坐在树干上,两只脚腾空荡来荡去,这才放下心,捂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她们根本没把我当一回事儿,反而骂我:“阿善,你是猴子吗?蕊芝仙姑最宝贝蟠桃树了,要是被她知道你在蟠桃园里上蹿下跳,看她不罚你。” 我一脸无辜地说:“不是我。” 真不是我,我也是听到园里的动静,才爬上树查看的。 这几个仙娥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不过她们妄议上神在先,也没空寻我的晦气,白了我几眼便走了。 我还在找踩断树枝的人,人没找到,倒是找到了断裂的树杈,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有两个很浅的脚印,树叶撒了一地。 这蕊芝看了,不得心疼死?不行,我定要将这罪魁祸首找出来。 我在蟠桃园的树杈间穿梭,像猎狗一样寻找蛛丝马迹,这时,树下,一个穿着粗布衣服,手上拿着缰绳的青年映入我的眼帘,他探头探脑,形迹可疑,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园内走。 青年不但这身打扮不像昆仑山上的,浑身上下更是没有一丝仙气。 凡人? 我诧异了一下,这儿怎么会有凡人? 莫非... “你是迷路了吗?”我朝他喊。 青年显然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见我从树上跳下来,更是愣住在原地,只顾失神地望着我。 “喂,问你话呢。”我见他呆呆的,不说话,走过去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仙子勿怪,”青年回过神来,连忙躬身行礼道:“我只是...只是从未见如仙子这般清丽脱俗的女子,为仙子的美貌所倾倒…” 我咧嘴,发自内心地一笑,心想,这人虽冒失,倒是会说话,又觉得自己太得意忘形,有损天界形象,清清嗓子说道:“你是何人,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怎可乱闯?” 青年一惊,慌忙解释道:“我,我,我,我是跟随皇帝陛下的马夫,我是来,是来...”他本来想说解手或者方便的,但听着好像不太礼貌,可能是在我这样美丽的仙子面前实在说不出口吧,最后从嘴里蹦出一个他自以为最儒雅的词:“如厕的。” 我看他吓得一脑门汗,说话结结巴巴,觉得颇为有趣,于是说:“哦?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马夫一时语塞,不知是紧张还是慌乱:“我,我迷路了。” “你走错地方了,这里是蟠桃园,玉虚宫可不在这里,”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带你过去。”我盘算着,今日这样的大宴之上,还不知道有什么样没见过的佳肴美味呢,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吃上两口。 马夫又是一愣,旋即拱手作揖道:“好,好,那就…有劳仙子了。” 我领着他,走了两步,见那马夫没跟上,转头催促:“磨蹭什么呢,快走吧。” 再晚就赶不上吃饭了。 马夫卑怯地应了一声,临走时还恋恋不舍得回眸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舍不得这满园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