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解除,玉穹真人这才现身,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像模像样关心起学生来,危急时刻却置身事外,真真是“麻雀仙人”,哦不,是麻雀小人。 “我们都没事,”我指着刚刚被苡安当肉盾的仙君说:“他有没有事就不知道了。” 那仙君低着头一言不发,地下昏暗,根本也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是不是和我们一起的,若真是天神院的学生,那他也太没有存在感了,这一路我竟没注意到他。 “他啊,”玉穹真人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不屑:“他嘛...倒是无所谓,只要南宫家的少主和北溟琼华仙子无事便好了,若他们有什么损伤,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我无声冷哼了一下。 他好歹也是天神院的,竟如此趋炎附势,泯灭良知,真是枉为人师。 这一刻我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西王母看不上天庭,看不上天神院了。 而我也认出那个仙君,就是那日在益丰堂被苡安和胖仙君几个围起来欺负的刑廉。 “哼,”苡安沾沾自喜:“能为本仙子而死,是他的造化,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若不是陛下仁慈,像他这样的,就该死一千次,一万次,不,他就不该出生在这世上,谁叫他有这样的爹,活着都是多余...” “苡安,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南宫明一直不出声,想来是不想和苡安起正面冲突,这会儿终于听不下去了。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苡安跳将起来:“别人忌惮你南宫家世代武将出身,我可不怕。” “你…”南宫明气得脸都红了,他嘴笨,说不过苡安,只能咬着牙嘟囔了一句:“真是个诶北溟仙族丢脸。” “你说什么?!” 二人你来我往,争论不休,眼看着就要吵起来,只听不远处传来“铮”得一声,黑暗中迸出火星子,接着是清脆的铁链掉落的声音。 在场所有学生和狱卒顿时愣住了。 驯兽场的铁链乃是玄铁所铸,有手臂那么粗,居然硬生生被火麒麟用蛮力挣开。 绑在它四肢上的铁链全都断了,只有脖子还被套着,这让火麒麟变得疯狂起来,咆哮着喷出火焰,狱卒四下奔逃。 南宫明拔出武器,将学生们护在身后。 “你们小心!”他回头嘱咐。 眼见火麒麟又要扑过来,南宫明决定先发制人,主动飞身上前,挥刀砍向火麒麟。 狱卒们啧啧称奇,暗自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发出赞叹。 那可是火麒麟,就算是经验最丰富的驭兽师见了也会腿软,这个年轻人凭着一腔孤勇,竟毫不退缩。 火麒麟挨了一记,狂啸不止,南宫明想将其制服,回身脚踩凹凸不平的地面,借力再次攻向火麒麟,火麒麟大吼一声,抬起前足,躲过攻击,一面挥爪拍向他。 “小心!”情急之下,我喊道。 但为时已晚,南宫明被麒麟一掌拍到墙上,摔落下来,口吐鲜血。 方才称赞他的狱卒,此时又纷纷摇头,感叹到底还是年轻,太冲动,头脑一热,都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 南宫明落败,剩下的,首当其冲便是我了。 而我身后则是那群无用的,只会瑟瑟发抖的学生。 火麒麟听到我的呼喊声,转头撒开蹄子冲向我。 久违的恐惧感向我袭来。 这一刻,我仿佛又回到在重明鸟无休无止的死亡威胁下,狼狈逃命,卑微苟活的那段时日。 我咽了咽口水,告诉自己不能逃。 如果我逃了,那我身后的人就都遭殃了。 “在雪枯山上住了这么久,一定很无聊吧。”我忽然开口。 火麒麟收住爪子,停在我面前,炎焰即将触到我的瞬间忽然消散。 “我也是。”我又说。 “你应当能看出来吧,我的真身是一条鲤鱼,独自在昆仑瑶池里生活了三千年,我能感受到你的体会。” “你不信?”我一撩衣袖,退去脸上的仙法,右颊和左额上立即显出几块很明显的鱼鳞。 我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到苡安和其余一部分学生投来的鄙夷的目光,但我不在乎。 “我虽已化成人形,脸上这鱼鳞却怎么退不掉,身上也有,我想,可能是我道行不够深吧。” “我知道他们都不待见我,骂我是妖精变的,”我一边说一边慢慢靠近火麒麟:“起初我很生气,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是妖,徒手扒下身上的鱼鳞,扒得血肉模糊,可是没用,因为过不了多久,这些鱼鳞又都会长出来。” “后来我修炼了一段时间,得了些灵力,学会用术法遮盖身上的妖纹了,但这种诋毁和贬低是不会停止的,你能改变自己的外貌,却改变不来自己的出身。” “因为我是鲤鱼精,天界中人看不上我,认为我不配与他们生活在同一方天地里,所以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不喜欢你的人终究是不喜欢你的,我活着也不是为了获得他们的认同,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我尽量让自己听上去真诚恳切,我想火麒麟的反应之所以这么大,应该也是受了惊吓的缘故。 换句话说我们害怕它,它也害怕我们。 上古凶兽,魔尊坐骑,说到底火麒麟不过是六界万千生灵中的一个,不能因为它曾经犯下的过错,就不顾及它的感受。 我把压在心底里最想说的话,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我想只有以真心换真心,才能获得火麒麟的信任,让它平静下来。 就像初入瑶池时,其他仙娥喂我干粮,我从来不吃,情愿饿着,只有蕊芝喂我,我才肯吃一点。 我慢慢开始接受,这个世界就不是那么完美的,善与恶,好与坏都是相对的。 更重要的是我认识到一定要努力活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和美好的人事物相遇。 我继续循循善诱:“几千年来你都遵守与天界的约定,偏安一隅,我相信你不是有意烧毁村庄的,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要下山,又为什么会一路跑到凡间去?” 火麒麟咆哮之时声音低沉,厚重,像打雷一样,好好说话的话,则会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低鸣。 “什么?你的孩子不见了?”我听完后惊讶:“它也下山了吗?” 火麒麟属火,背脊,兽尾,爪子,兽首上的毛发一直熊熊燃烧,雪枯山上自有常年积雪压制,下了山自然是一路跑一路烧了。 “你别着急慢慢说。” “嘘,嘘...我知道,我知道,”我在的安抚下,火麒麟逐渐对我卸下防备,而我也试图伸出手轻抚它的额头:“这不是你的错。” 奇迹发生了,火麒麟居然附下身,乖顺地主动蹭了蹭我。 躺在地上的南宫明正想劝我不要冒险,见此情景,不禁长大了嘴巴,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需知火麒麟十分桀骜,难以驯服,因其一生下来就浑身燃烧着火焰,带来灾祸,被视为不祥,成为瑞兽麒麟一族中的异类,受到歧视和排挤,久而久之真成了祸乱世间的凶兽,据说连当时的魔尊夜韶倾,也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它收入麾下的。 “你相信我吗?”我说:“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 火麒麟低声啼鸣,像是在回应我。 但下一刻,它的鸣叫忽而变成了一声惊怒的嘶吼,只见一支银枪从天而降,扎入火麒麟的体内,银枪蕴含灵力,这股冲击直将火麒麟钉到墙上,它张开巨口,喷出愤怒的火焰。 白铠神将从天而降,悬在空中,身形一闪,只眨眼的功夫,便闪现到火麒麟面前,拔出银枪,准备再给火麒麟致命一击。 “住手!”我大喊一声,飞身挡在火麒麟前面。 它嗷嗷直叫,受伤不轻,汩汩的鲜血从被银枪洞穿的窟窿里流出来,一歪头,重重地倒在地上。 我的眼睛湿润了,它那么信任我,但我却不能保护它。 狱卒们纷纷欢天喜地道:“是慕枫将军,慕枫将军来了!” “你是什么人?”慕枫漠然问我。 我是什么人? 他一下子把我问倒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在昆仑山借宿,赖着不肯走的房客? 玄女师父的半吊子徒弟? 天神院新入门的学生? 感觉什么身份说出去都不是很硬气,不怎么站得住脚。 我与火麒麟一样,如蚍蜉之于天地,无足轻重,如浮萍般没有着落。 “我,我是…我是…”我努力地想回答,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暗地里骂自己没用,不是很能耐么,碰到个凶的就歇菜了? 见我支支吾吾,慕枫的脸上略过一丝不耐烦:“让开。” “不让。”我硬着头皮说道。 南宫明劝我:“武神宫向来公正严明,不会有纰漏的,你先让慕将军把火麒麟带走,我相信武神殿下会查明真相。” 玉穹真人也说:“你别傻了,快让开,慕将军是武神座下第一神将,你敢挡他的枪,不要命了吗?” “我说不让就不让,”我倔强地重复:“死也不让。” 慕枫抬了抬眉毛:“你当真不怕死?” 说什么呢,我当然怕死了,我修炼了三千年,好不容易才化成人形的,还没蹦跶多久,就死在这个地方,多不值当。 我挺起胸膛,表示我绝不退让的决心。 “你在天神院求学,应学会分清是非善恶,同情心不都是好的,”慕枫垂着眼帘,冷冷说道:“火麒麟虽私自下山,原本还罪不至死,可它企图逃跑,伤了这么多天兵天将,今日我是一定要送它去法判的。” “等等,”我急道:“事情不是这样,背后另有隐情。” “哦?”慕枫扬了扬眉尾,显然并不相信我的话:“什么隐情?” 我努力镇定下来,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慌乱,吐字缓慢而清晰地说道:“火麒麟不是有意违背约定下山的,它的孩子失踪了,它是下山找孩子去的。” 慕将军收起银枪,终于正眼看向我,皱眉问道:“它告诉你的?” 我拼命点头:“舐犊之情,相信将军一定可以理解,自己的孩子不见了,任谁都会失去理智的,你看,我答应帮它找回孩子,它就没再发狂了,火麒麟并非天性凶暴,它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我一边说,一边观察慕枫的神色。 他似乎被我说动了,脸色缓和了不少,却又立刻变得严酷起来:“你能听懂它说的话?” “慕将军,”这时,一名天兵走上前,递给他一册书卷道:“武神殿来的通文令。” “是密令。”天兵附耳说道。 慕枫背过身,展开书信,阅毕,立刻收起,转身道:“将火麒麟关押起来,小心看管,莫要被它逃脱了。” “你干什么?”我急了,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伸手抓住慕枫:“都说了它不是有意的了!” 此刻,在场的狱卒,学生,天兵,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我,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慕枫素来有“铁腕将军”之称,因其为人严苛,从不容情而得名。 有一次老君府上的一名炼丹童子与药王洞中的医仙起了争执,心怀不满,居然半夜将医仙骗到金湖边上,把他推入湖中,幸好被路过的慕枫发现,救了起来。 事后,老君和药王觉得双方都有过错,既无伤亡,未免伤了和气,便想算了,谁知慕枫不依不饶,定要将那炼丹童子送去遣云宫受刑,老君和药王觉得脸上挂不住,便去央武神鹤青,向他求个情,息事宁人算了,可武神连两位的面都没见,推说公务繁忙,让副将传口信,只说了四个字:“理当如此”,老君与药神吃了闭门羹,只得作罢,拂袖而去。 这些也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 因此慕枫在天庭的位阶虽然并不算很高,但天庭的众神诸仙都知道他是个刺儿头,没人敢惹他。 我第一次见慕枫,哪知道这些,这不就摸着老虎须了嘛。 “还愣着干什么?”慕枫喝道:“我的命令,没有听到吗?” 天兵们这才行动,其中两个把我架起来,从慕枫身边拖走。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尽管我挣扎反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奄奄一息的火麒麟就这么被拖走,它直勾勾地望着我,眼里充盈着泪水。 我朝着它大喊:“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帮你找到孩子,等我!等我!” 出乎意料的是,慕枫并未处置我,只是冷冷地瞟了我一眼,便收兵走了。 南宫明似乎松了一口气,我却高兴不起来,玉穹真人在旁嘀咕道:“真是晦气,往届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难道是出门没看黄历?” 他骂骂咧咧地催促:“愣着干什么呢?快走吧。” 说着,驯兽场地牢的法门被火麒麟破坏,狱卒们忙着修复,学生们从洞口飞出,离开此地。 只有刑廉落在最后,显然惊魂未定,身子摇摇欲坠,飞上来时差点一脚踏空,被我拉住才没掉下去,南宫明见状立刻赶来帮忙。 地面上光线好,我这才发现刑廉的右耳和右半边脸都被烧红了,脸上都是水泡,看着就疼,他却一声不吭。 “你没事吧?!”我惊问。 刑廉摇摇头,咬着牙,默不作声。 我生气了,当场发作,冲到苡安面前,推了她一把,说:“道歉!” “什么?”她恶狠狠地看着我,一脸不可置信:“你是疯了吗?” “你刚刚差点害死他,难道不应该道歉吗?!”我怒不可遏道。 “要怪就怪那头畜生,是它把他的脸烧成这样的,管我什么事?”苡安看看手腕擦破的油皮:“那畜生竟敢伤我,死不足惜,被抓就被抓了,偏生你还要阻拦,好人都被你当了。” 我心头火起,气血上涌,脑袋嗡地一响,片刻之后,一种可怕的情绪代替愤怒,占据了我的身心。 刹那间,我的脸色变了,眉目肃然,冷意翩飞。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可怕,却能很明显得发现,苡安看我的眼神逐渐变得恐惧。 我很少生气,在昆仑山上生活,若日日都为一些小事发火,那还不等别人欺负到头上,自己就先把自己气死了。 所以他人的轻视也好,打压也罢,只要不是太有恶意,大多数时候我都看得很淡。 唯一一次发怒,是碧莲和露茶两个合伙,故意烧了玄女师父送我的书。 那一次我差点失手打死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