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忽然传来一阵错乱的脚步声。
两个脚步重,但速度匀称平稳。一个脚步轻一些却很快速,并且上下来回移动着。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慢点,别摔着啦。”
随着女声落下,一个略带骄傲的童声响起:“爸爸妈妈,你们太慢了,快一点。”
这段平平无奇的对话却忽然将杨大伟的思绪一下子带回了很多年前。
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而那个时候,眼前的这对夫妻头发乌黑,脸上也不像现在,眼角堆着皱纹。
杨大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笑容有两个意思。
一是嘲笑,嘲笑自己的年轻无知,因为一时之怒而将整个家庭差点拖入了无底深渊。
二是庆幸,庆幸好在他还没有彻底将整个家庭拖入无底深渊。
他此次回来的时机晚是晚了点,但也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哪怕横亘在他们三人之间的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解的心结,但只要他们一家人勠力同心,又有什么解不开?
而只要解开这个结,那还有什么能阻拦他们成为幸福的一家?
他转头看了眼桌上未曾动过几筷子的丰盛饭菜,忽然笑着说道:“爸妈,我饿了,我们吃饭吧。”
汪敏怔怔看着他,有些不太明白儿子的意思。
倒是醉眼朦胧的杨松林忽然又睁开了眼睛,大着舌头说道:“吃饭,对,吃饭,我还饿着呢。”
汪敏后知后觉,有点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这让她再一次流下了几滴眼泪。但这一次,这几滴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
擦净眼泪,她帮着杨大伟一起,将杨松林的椅子往桌前挪了挪,同时嗔怪道:“你喝成这幅鬼样子,还吃得了饭吗?”
杨松林眼睛瞪得老大:“廉颇老矣,尚能饭三斗。我还没他大呢,我要吃八斗!”
这已然是醉得不清,都开始胡言乱语。
汪敏有些担心:“要不先扶你回房歇着?”
“我没醉!”杨松林高声叫嚷着,一双手死死地扒住椅子扶手,死死盯着汪敏,大有几分宁死不从的架势。
杨大伟笑着宽慰母亲:“就让他在这坐着吧。我们吃自己的。”
汪敏点了点头,看了眼有些凉掉的菜:“我把菜端去热热吧。”
杨大伟拿过自己的筷子夹了两样小炒尝了尝,摇头说道:“不用,还热着。”
汪敏也就没坚持,回到自己座位上。
杨大伟一边大口刨着饭,一边笑道:“好多年没吃到妈你做的饭了。”
汪敏其实此刻已经全无胃口,不过是为了陪儿子而勉强端着碗筷,听到此话,忽然也觉着有些饿,夹了筷自己炒的菜放进嘴里,咀嚼着,皱眉说道:“我手艺好像退步了。”
“没有啊,”杨大伟一边嚼着,一边将被汪敏嫌弃的那盘菜端到了自己面前:“你要吃腻了,那我可就包圆了。”
汪敏笑着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对座的位置忽然传来了一阵呼噜声。声音由低渐高,随后抑扬顿挫起来。
却是杨松林仰靠在椅背上,嘴半张着,眼看已经梦入佳境。
汪敏原本想将之骂醒,可一想到儿子就在旁边,决定给杨松林留点面子,气极反笑道:“你看你爸这德行,还敢跟人家廉颇比。我跟你说,你别看他这一杯倒的酒量。真到了酒桌上,遇到那几个,那真是口气大过天。几个百无一用的穷酸秀才,喝了酒还会诗兴大发,什么‘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都能说出来。可上回我买了只老母鸡,让他帮忙杀了,他提刀墨迹了半天,最后还是找到对门的老高帮忙一刀下去了。”
停下喝了口水,杨大伟听着这许久没层听过的呼噜声,呵呵笑道:“好久没听到我爸这呼噜声了,别说还真有些怀念。”
“你说的这么好听,我是真的快受不了了,晚上恨不得将之一脚踹到地上。要是你喜欢听,那今晚你跟你爸一起睡?”
“那还是算了。”杨大伟连忙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刨饭。
汪敏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模样,说不出心底是轻松还是难过,只是心疼地说道:“别急,没人跟你抢,别噎着了。”
“知道。”
汪敏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对了,跟你说一下,妈以后不催你相亲了。你自己人也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找就行。”
说着说着,她忽然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得低沉:“其实妈也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非逼着你相亲,想被你讨厌,只是……我拿相亲当借口,还能和你说上几句话,打上个电话什么的,要是没有这个借口,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沟通……”
杨大伟放缓咀嚼速度,抬起了头。
他曾以为自己也已经完全了解了眼前的这个女人,但现在看来,他依旧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小孩。
这让他忽然想起了大学时那位教他们大学语文的老教授某天跟他们讲过的两个字。
那位老教授在课间与他们闲聊,听闻某个同学与他的父母吵架,吵得还很厉害。于是他便用了几分钟时间在黑板上写满了父母二字,用不同的字体。
能用一截简单的粉笔在光滑的黑板上写出那么多种字体,还能让人准确地分辨出来。这无疑是件很厉害的事。同学们纷纷发出感叹。杨大伟也不例外。
然而那位老教授却一点都没有显摆这项技能的意思,而是把同学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两个字本身。他指着那些字告诉台下的同学,说其实这两个字的本身便是一首诗。
每个字体则代表了诗的不同品格。
篆书的活泼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