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归是要活下去的,还有孩子在等我,抱歉。”
“带他去那个监护室。”医生边走边找来一个护士,摆摆手,“他需要一条腿,就给他一条吧…这个总算是不缺了。”
走廊里忽然传来不少嗤笑,然后被一阵咳嗽压下去,仿佛从不存在过——像是八点档的节目,人们总需要一些新奇玩意儿来调节情绪。看到比自己生活更为悲惨的好戏,就能衬托出他们活的还不错,这总是喜闻乐见的。
回忆在这一瞬戛然而止,江农觉得糟糕透了,也恶心极了。
现在自己是谁?不重要了,他只是觉得这不太公平。
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张璇本不会死,也不该死…她美丽、善良的让自己感到亲切和怀念!就像自己的母亲…
有些时候报复并不能挽回什么,但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只是期望一点点的公平…
那个黑烟囱…他使劲拍打胸口止住呕吐感,江农找保安问了医生的去向,径直上了二楼。
医生正坐在病房门口抽烟,他看到江农提着空的小桶走来,只是麻木的抬眼,然后继续低下头缓缓吐出雾气。
“我是xx的朋友,请问他还在这儿么?”江农坐在他身边,递过去一根烟,“听说十几天前他手断了…这年头真是祸不单行。”
“在楼下,”医生接过烟夹在耳朵上,揉了揉太阳穴,他又看了眼江农,似乎还是没想起这眼熟的家伙是谁,“105监护室。”
江农提着小桶走到105监护室,里面帘幕和床位有些凌乱,床上的和床边的人都睡着了,甚至没人察觉到有人进来。江农挨个帘幕查看,在靠墙角的一个病床上找到了断手的男人。
“朋友,是你么?”江农坐在床边,笑着问。
“是我…你是?”床上的男人恹恹的看着江农,睡的正香被吵醒,估计心情不会太好。
“我是你大学同学啊,你老婆让我过来帮你换纱布的。”
江农拿出找刘要来的乙醚手帕,边平静说着边快速俯身,将手帕摁在他脸上。
他双脚乱蹬发出巨大动静,但马上就停歇下来。
“我在帮朋友换纱布,他疼的受不了,抱歉哈,我们已经搞定了。”江农从帘幕后探出头,笑着和被吵醒的伤患说胡话解释。
过了半晌,江农提着塑料小桶走出监护室,他很满意今天的收获——塑料小桶上标着可爱的刻度线,里面的血液液面正好在“1L”的刻度标上,阖上盖子只能听见里面液面晃荡的声音。
走廊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水味儿,他心情格外顺畅,甚至朝每个守夜的保安打招呼,并祝他们生意兴隆。
江农忽然想起战前的某个周末下午,自己和妻子无所事事的谈起工作,张璇在听完将记忆写入大脑的设想后,忽然嗤笑道,“那你有个问题得解决,如果你要把别人的记忆写入你的大脑中,但那个人一旦和你有过交集,他脑中就有一个神经元是对应你而存在的,那么写入记忆后,理论上,你大脑中也会多出一个把你自己当‘别人’的神经元。”
“啊?把‘我’当成‘别人’的‘神经元’?”
“对啊,因为在别人的记忆里,光名字这一点就是无法和你的名字融合的,一旦他的记忆变成了你的记忆,你就可能出现人格分裂,因为相当于是写入了另一个和你本体不相容的人格。”
妻子是心理学硕士,这理论应该靠谱。
“这,也许可能是个问题。”自己挠挠脑袋,“但该怎么解决呢?”
“很简单,一开始不要告诉他你的真名,不要让他看到你平时的样子就行了。”妻子狡黠的笑着说,“把脸蒙住,随便用什么名字,教授之类的?快夸我聪明,我是最聪明的。”
“聪明,聪明…”
阳光洒在张璇的笑脸上,竟让过了热恋期的江农感到有些神迷。可惜再也看不到了…最终只剩那个缠着绷带的脸,“他”甚至连撕下绷带的勇气都没有。
江农来到公寓楼边上的绿化带,找到那颗树桩和旁边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将小塑料桶里的血淋在上面。
有些活教授干不来,但无赖却得心应手,对吧?
穿透硝烟的月色下,血染之地缓缓蔓延,有疯子在笑。
就和母亲死去时一样…“他”总是习惯让事情在表面上看上去公平一些,宛如另一场奇怪的祭奠。
“你是谁?”
当江农提着小桶刚打开门,孙花立即拔枪对准他,厉声呵斥,“你为什么会有钥匙!”
“我是江农啊,我们不是才一晚上没见面么?”江农把小桶放在门口,举起双手,尴尬笑着说,“你们在玩什么恶搞游戏?我才不会中招…”
“…教授?”
孙花满脸狐疑,收起枪跑进里屋,过了会,刘快步走出来,他上下打量江农,反复确认后才对孙花点点头。
“不是,我是江农,我就是一普通傻子,喊我教授干嘛…”江农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怎么像是…”
刘芒看完妻子的手语翻译,开口有些吐词不清的说,“我已经很久没见到您了,而且…是江农修好了虚拟机。”
江农?我之前在哪看到过这名字?
对了,是教授在记忆里曾叫过自己“江农”。
但“江农”是谁…?
江农在孙花和刘的注视下扶额,他感觉有些眩晕,连退几步,却猛的撞到一个人。
背后那人猛推了江农一把,江农往前一个踉跄,等他转过身时脸上陡然挨了一拳!对方像使出了吃奶的劲,还想继续揍江农,但刘眼疾手快已经拦了下来。
江农看向对方狰狞的脸,忽然就愣住了——他怎么长的和自己一模一样!?
“江农!你个混账东西,强盗!小偷!你站起来啊!”被刘芒拦住的那人愤怒的叫嚣,挥舞着瘦弱的拳头,“你不是挺会算计的么!来啊,今天不打死你我就…”
“江农。别冲动,教授肯定也有苦衷的…”孙花赶紧把江农扶起来,“你们先冷静一下,教授,我们走…”
江农浑浑噩噩的跟着孙花来到洗手间,他望着孙花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刘芒告诉我,你在出走前…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孙花来回踱步,似乎在斟酌用词,“但你真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所以你才给了江农你的亲笔信…”
“江农?”
江农撑着洗手台,他看向镜子,上面倒映出一个沧桑的中年人脸庞,镜子里的中年人半张脸被胡茬盖着,疏于打理的黑发上覆满尘土,用蓬头垢面来形容他都有些过于体面。
怎么会…江农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右手,他急忙打开水龙头,断断续续的水流出来,甚至有股铁锈味儿,但这已经足够将右手上的泥土洗掉了——
巨大且狰狞的伤疤横贯整个手掌,宛如被野兽撕咬过,这是教授的记忆中他妻子被炸断腿那晚受的伤!
我是谁?
“我是教授?”
他低下头沉默片刻,再抬眼时,镜子里倒映出的目光陡然变得阴冷陈腐…只一瞬,便把江农吓的脊背发凉!
“你…”他再也忍不住,朝镜子质问,“你是谁!”
“你是江农呀。”镜子里的人冷笑着向他伸出右手,嘶哑的嗓音锯穿了江农的大脑,“你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