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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马培之履/梦是最清醒(1 / 2)

夜风吹动营帐帷幕,火光时断时续地透过缝隙,照在图道尔的脸上。他瞪着三角眼看着帐篷顶,庄园里马蹄声连成一片,令他无法入眠,就索性抬起缠着绷带的身体,下榻去看外面的情况。

一支圣主部队的末尾就快要离开领地,高举血鹰瑰冠和法卫十字架。坐在白色马车里的库宁已将破损的华服换成了宽大的白色立领风衣,女爵说这是管家陪同她参加宴会时穿的,故而有些老土。

趁夜出发完全是库宁的要求,早一天抵达都城就意味着多一天的安全。年轻的亲王在车厢颠簸中耷拉着眼皮,狭小的车厢无法平躺,只好把窗帘全部拉上,枕在座椅软垫上。

仪仗队经过泛着波光的歇黎湖,士兵们偷偷一睹岸边埋头休憩的天鹅,萤火虫绕着野花旋飞。几个披白袍、带尖帽子的人正准备横穿公道,队列不得不在他们面前停下。领队将领听他们口中念经文,即使心里不耐,也只能等他们完全经过才能重新出发。

白袍人走一步就要停一下,士兵们抱怨似地打起哈欠。最后一个人走到公道中央停了下来,转向将领的马前高高捧起双手,这是在请求施舍。将领朝后面摆摆手,一名士兵带着装满干粮的袋子供他随意拿取,白袍人回头看了一眼就快走远的同伴,取走与人数等同的份量,对士兵说了赞美的话,亦步亦趋离开队列。

葛兰雪坐在白色马车上透过窗口盯着士兵和将领,她不希望自己的手下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坐在她对面的贝伦吮着手指看她,葛兰雪想,如果面前坐着的是一位爵爷,或许会问她为什么会这么在乎教义。“没有信仰的人也可以顺从教义,这都是自发的。”她如是回应贝伦的眼光。

当晚,仪仗队在都城附近的伯爵庄园休息,遇见不少前去朝圣的贵族,五颜六色的旗帜插满了营地。

库宁和葛兰雪进入宴会大厅后,爵爷们大致分为两股,一半先迎了殿下,另一半则直接问候女爵。大家都很关心身处都城的国王陛下,葛兰雪遗憾地回答自己并不知情。库宁在人群中看了她一眼,但视线很快就被挡住。

圣日餐桌上没有荤食,厨师们在菜叶里偷偷加入奶酪和鸡蛋,以便食客下咽。一位爵爷动叉叉起餐盘里的“胡萝卜”,送进嘴里才发现是用萝卜汁煮的猪尾巴。

虽然大厨费尽心机让人吃得开心,年轻的亲王还是闷闷不乐,他的亲信不在身边,路上还要提防暗杀,满堂欢笑里仿佛藏满了刀子。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赛克罗和母亲,至亲死去的时候、贝瑞德下令的时候,那些在一旁看着的人有没有笑呢。

库宁离开大厅,发现营地里摆着不少破损的龙卫旗帜,弯曲的长矛被藏在箱子后头。他转头看四下无人,绕过堆积在一起的武器和杂物,没想到走进了一间士兵营房,几个刚准备躺下休息的圣主士兵见到亲王立刻弹起来,未扎紧的皮带眼睁睁地松开。

“我刚才在外面看到了龙卫旗,”库宁摆手让他们放松,“那是你们的战利品吗?”

“不是,殿下,那是几个受伤的龙卫人进入庄园时带来的。”

库宁要求带他去看伤兵,士兵对视一眼,随后将他引向营房更深处的榻位,窗户下面果然躺着三个龙卫人,要让他们躺下得把两张榻拼起来才行。其中伤势最严重的用木板夹着手臂,腰弯成弧形,突出的一侧能清楚地看见尖尖的骨头。圣主士兵说他是被马撞断了手和腰,恐怕一生都要维持这副模样。

听到别人如此评论自己,龙卫人用鼻孔哼了一声,眼睛瞪得像轮盘一样。库宁朝他看着的地方转身望去,靠墙一侧竟然还躺着两个伤员,他们就比龙卫人瘦小一点,满脸淤青和鼻血,根本无法睁眼。

亲王绷紧了脸皮离开营房,回到欢声笑语的宴会中寻找伯爵的身影,后者正和一位女士谈话。“伯爵大人!”库宁无礼地打断他们,“我在营房中发现了受重伤的狮卫人,这是怎么回事?”

伯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只好先和女士道歉,然后和亲王一起去大厅后的房间谈话。“您是说营地里吗?那是我收留的伤兵。”

“难道圣主领内发生战斗了?”

“圣主领内一片和平,殿下,请不要紧张。”伯爵为库宁倒了一杯果汁。“他们是从狮卫那边逃来的,沿路的爵爷都不愿收留,到此地时圣日临近,我只好将他们统统留下。”

库宁不再问话,拿着杯子来回踱步。“狮卫人会让我的士兵感到愤怒,我不容许他们出现在附近,请你让他们离开。”

“殿下,根据教义,朝圣期间必须接济有难之人,主堡大门这几天一直开着。”

“佩里·文迪派人在路上追杀我!”佩里指着门口大吼,“别想我和他们待在一个地方!你如果不把他们驱逐出去,那我现在就走!”

伯爵低头不语,半晌才猛地把杯中的酒喝完,推门出去召唤卫兵。几人戴上头盔拿起长剑,列队走向营房,休息的士兵再次被吵醒,大骂一声离开营房。

“起来!”

伯爵的卫兵一把将两个熟睡的狮卫人拉起来,脱臼的手臂被重新扭断,惨叫声唤醒了对面的龙卫人。狮卫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卫兵扔出了营房,命令他离开庄园。

“为什么?”两人蜷缩在地上,身上开始流血,“你们就不能发发慈悲吗?”

“这是伯爵的命令,滚吧!”卫兵踹了他一脚,告诉他自己爬出去。

龙卫人扶着墙壁走到门口,欣赏狮卫人扭动身体爬走的样子,往门口吐了一口唾沫泄愤。

两人拖着重伤的尸体爬向庄园外,碰巧经过教堂,这个时间教士们已经就寝,但大门敞开。一些圣主士兵勾肩搭背、手拿酒杯走来,不小心踢到他们,低头看了一眼,只当是醉汉躺在这里,哈哈大笑着过去了。

脱臼的手臂此时变成了累赘,狮卫人不得不花大力气把肩膀抬起来向前扭动,没绑紧的绷带落在半路。他们身上各有箭伤,痂皮被重新翻开,紫黑色的血留在月光下。又一连串脚步声逐渐靠近,狮卫人在心中告诉自己今天是圣日,今天是圣主施舍怜悯的日子,但一双双蓝色的靴子把两人团团围住,其中一只已经踩住了手指。

“瞧他那狗样。”

法卫人蹲下来抓起狮卫人的头发,一拳打歪了他的鼻子。狮卫人呜呜痛呼,眼珠子因为渗血变成了红色。

“你们杀了我的兄弟!”法卫人用充满酒气的声音大吼,“在朝圣的路上,杀死了我的兄弟!”

其他法卫人攥紧拳头,拥上去扯开狮卫人的衣服,一起把他的手臂扭了整整一圈,他疼得翻了个身,徒劳地蹬踢双脚。

谁都不知道法卫士兵的兄弟到底是不是地上的两人杀的,罪孽背负在所有人身上。一旁胆子小的士兵提醒他们不要在朝圣时见血,为首的把他推开,跨坐上狮卫人的身体,双臂死死锁住脖子。狮卫人痛苦地抬起头,整张脸变成了紫黑色。

“来看看圣主会不会来救你。”

他像被网箍住的鱼一样甩动身体,所有人都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血和着泪水流出眼眶。几分钟后,法卫人松开手臂,狮卫人停止呼吸脖子似乎被拉长了一点,身体也瘪下去了。

众人用同样的方法弄死了第二个,酒劲一过,无尽的空虚随冷风吹进他们的四肢。尸体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们重新勾肩搭背,唱着腌臜不堪的歌谣,走向任何可以快些度过这一夜的地方。

谁都没有去追究狮卫人到底是谁杀死的。次日亲王提早入了城,只带走法卫仪仗,大批卢特堡士兵稍晚时簇拥女爵进入王都。一名看上去非常年轻、衣服上却别有总管心针的男人正与另一位准备入城的爵爷结束谈话,眼神已经瞟向葛兰雪。

“卢特堡大人,”他踩着碎步走来,只盯着车厢窗户的下檐,“您终于来了,霍恩总管的状况不容乐观。”

“我带了医生来。”葛兰雪回头瞥了一眼贝伦,后者推门下车,他已经换了身黑色罩袍,还戴上垂链子的单片眼镜让自己看上去很专业。女爵四下望了一眼:“这位大夫有些特殊,如果他的疗法过于特殊,不用过分紧张。”

男人一把抓住贝伦的手往城里走,差点忘记与女爵道别,只好转身远远地鞠躬。葛兰雪在车厢里等了一会,敲了敲门板,要求车夫把车驾至商会附近。

通往君王主堡的路笔直畅通,但马车向左一拐,进入一条挂满圣日装饰的布道。一些市民看到庞大的马车进来,纷纷贴在墙边避让。

葛兰雪摆弄着手指,一遍遍地考虑待会要在王宫里和哪些大人物见面,忽然上身往前一倾,马车停下来了。她拉开幕帘,面前正对一条只能供一人通过的小路,惨白的砖墙边叠着几个箩筐,石块和木板等建筑材料堆在最深处的角落里。

刷白漆的窗户统统紧闭,放眼望去,唯一不同的只有一线天空的蓝色。护卫马车的士兵不知不觉拿起武器,一只鸽子飞过都能令他们浑身颤抖。

女爵离开马车,敲响了某幢房子的大门。来开门的是个穿围裙的老妇,她看到葛兰雪后慢悠悠地鞠躬,弯曲膝盖退到一边。房间内外仿佛两个世界,墙角布满了蛛网和灰尘,烛台倒在桌上,碗记得菜叶已经干瘪成黄色。葛兰雪一直盯着它:“我来找一位市民代表,我听说他住在这里。”

老妇人找到一把椅子坐下。“这里有很多市民代表,你要找哪位?”

“一个瘦小的男人,我想他半个月前曾外出过,最近才回来。”

“是那个人,”老妇指了指楼上,“他在二楼第一间。这里的每一间房间都住着怪人,请你不要惹毛他们。”

说这话的时候,有个男人正好从楼上下来,他光着膀子,肚脐眼周围毛茸茸的。“老家伙,说话注意点!”他踢了一下墙壁,眯着眼睛盯着葛兰雪离开,踩得楼梯吱吱作响。

女爵一个人上楼,轻巧地躲开所有破洞,在二楼见到一扇扇交错对立的门面。“只要在城市拥有房产,就能成为市民”,贝瑞德亲自颁布这条律法后,圣主城里就多出了很多这样的房间。仅有一墙之隔的彼此都不认识,有时候连一个喷嚏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但即使如此,还有不少人正为了买个房间拼了命地赚钱——市民交的税比农民少,而市民代表在任期内更是不用交一分钱。

房门被轻易推开,几只蟑螂窜进地板缝隙,装着排泄物的木桶里趴着苍蝇和虫卵。葛兰雪捂着鼻子跨过作榻的木板打开窗户,清新空气刚吹进来又立刻变酸。

葛兰雪不想在这地方多待,刚一转身就听见楼道里吱吱呀呀的木板声。她缩回手,把木桶用脚推到门边,提着裙摆从窗口钻了出去,老管家已经在屋顶上等着她了。

门外的脚步声离房门越来越近,那人显然知道里头有人,在门前等了一会也不敲门。忽然他踹开房门,还来不及看清情况,一脚踢倒木桶里,苍蝇一股脑地冲出来,吓得他向后倒退出房间,后脑砸到了墙壁上的突出物,身体绷直之前,连眼睛也来不及合上。

街道口的马车提前掉头等在大道边,葛兰雪一路小跑,跳进车厢关上门,车夫立刻甩动缰绳前往君王主堡。女爵用力扇动扇子,一边观看繁华的豪德商会集市和律法广场,白色的人潮涌向尖塔样式的施礼圣殿。

士兵们用身体阻隔高唱赞歌的市民让马车通过,葛兰雪从边门进入主堡,查美伦王国的国王贝瑞德·查美伦脚踏春风上前迎接,他早就听闻女爵入城的消息,亲自过来等了。

“陛下,祝您圣日安康!”葛兰雪惊喜地行礼,“很抱歉我来晚了,朝圣典礼已经结束了吗?”

“不,还没有开始。”贝瑞德向女爵伸手,后者毫不避讳地搭住,一同走向人多的地方。走廊上站满了名声显赫的领主与将军,他们纷纷向陛下致意,同时也注意到了葛兰雪。在这些人眼里,她已经是君王主堡的女主人了。

“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吗?”陛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在女爵耳边说话,葛兰雪虽然厌恶,但也不得不显得受宠。

“一路畅通,我本担心会有不法之徒,但圣主庇佑了我。”

贝瑞德今天特别精神,脸颊都泛着红光,定要和每一位爵爷寒暄,所以在室外花了不少时间。一名拘谨的龙卫爵士谈到了一些边境的情况:“您是否听闻我卫与狮卫之间的战争?”

“您是说龙坟堡周围的领土争议吧,这问题持续了数百年。”贝瑞德谈到了龙卫沙漠的东扩,葛兰雪时不时表达了赞叹之情。“我相信我的弟弟和文迪公爵能妥善处理。”

“不,陛下,要知道两方早已付诸武力,”爵士急得上前一步,“您、您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说吗?”

贝瑞德被逼问得慌了神,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只能看向葛兰雪。女爵开口道:“卫城之事各有领主主持,陛下有理由相信他们可以处理好彼此之间的事。”

爵士对如此敷衍的说法感到生气,向女爵发了脾气:“正因拉尔殿下主战、同胞已经战死沙场,我才会来都城向陛下求助!你整日养尊处优,又懂什么?”

“先生!”贝瑞德皱起眉头,声音犹如狮吼,引起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卢特堡公爵说得没错,我相信拉尔已经做出他的选择。而臣子之言不能说服主上,那就是虚言!”

爵爷愣了一下,唯唯诺诺地告退,贝瑞德趁此机会拉着葛兰雪离开。来到拐角,陛下叹了口气,刚才的威严消失得无影无踪。“龙卫和狮卫的事我曾听市民代表说过,但霍恩总管认为只是普通的争端,所以我不曾过问。男爵看上去非常急切,葛兰雪,难道真的出事了吗?”

“男爵言辞激烈,是因为他是龙卫人。”两人走进一间红色的房间,这是国王的私人空间,贝瑞德在这里便感到放松。葛兰雪坐在旁边一段距离,他想要更亲近一些,但女爵把他的手拿开,礼貌地拒绝了。“谁都不想看到王国分崩离析,所以您的担忧和他相似。正好拉尔殿下今天也来了,当面问他就能清楚真相。至于他会不会说谎,身为兄弟的您想必最为清楚。”

“拉尔绝不会说谎……对,我要问问他。”贝瑞德梦呓般地重复了好几遍,直到侍者前来通报典礼即将开始的消息。

贝瑞德本想携葛兰雪一同前往宴会厅和圣殿,但后者提醒他彼此的身份。陛下有些失落,但出了这扇门,他必须庄严肃穆,将王冠正戴于顶。

“贝瑞德还不知晓王国的近况。”葛兰雪与她的老管家快步移动,在宴会厅门口张望了一眼,陛下只和自己的亲信会面,随后就离开了王宫。欢呼声从窗外传来,有的人喊“陛下万岁”,有的喊“圣主保佑您”,片片彩带从空中飘落。

大多数贵族离开王宫,厚厚的墙壁隔绝了逐渐远去的声音。葛兰雪受侍者指引来到前任总管霍恩的房间,刚一进门就看见贝伦拿着皮鞭猛甩一个巨大的虫蛹,后者被吊在天花板上的烛台扭来扭去,最终把另一面转了过来。

霍恩嘴里塞着破抹布发出呜咽,佣人们只敢在一旁看着“大夫”把主人抽得团团转,这情况从贝伦进宫一直持续到现在。总管面红耳赤,但精神劲儿不错,尤其是当贝伦拿出小刀的时候,甚至可以把上身挺起来。

几名学士正在一边观摩一边记录,他们在讨论中一致同意,将此种疗法列为杂症的通用疗法。贝伦割开霍恩身上的绳子,总管脑袋朝地重重摔下,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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