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就不是。”
“……”他微微皱了下眉毛,就没有再说话了。
我说道:“你不问我为什么?”
他摇了摇头:“我想,我大概知道。”
“你知道?”
“嗯。”
其实,他不会知道,不会知道我这几年来经历了什么,也不会知道我在失忆的时候为什么认定裴元灏是我的丈夫,可听他说这几个字,就好像他真的什么都明白一样,我只觉得阵阵委屈的酸楚从心底里往上涌。
我吸了吸有些发酸的鼻子,说道:“那你呢?你是怎么拜入傅先生门下的?”
他轻轻说道:“那天,我回家,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连大姑也不见了。后来听邻居说,是袁——是皇上带走了她,家里没有了人,我也呆不下去了,突然觉得,不想把自己困在那里,想出去走走,就这么走了。走了很多地方,没饭吃了,就找地方帮工,攒下钱来,就继续走。一直走到西南的大山里,干粮吃完了,盘缠也用完了,就跟着一个打水的和尚回去帮忙,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寺庙就是天目寺。”
“……”
“老师的眼睛,那个时候已经坏了一年多了,我暂住在寺里,经常去照顾他,没事听他讲经说法,久了,就舍不得走了。”
“……”
“他问我愿不愿意拜他当师傅,我说愿意,就这么认了师。”
“……”
他说起这些年来,都是平平淡淡的口气,可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所经历的,是多少人眼中滔天的巨浪。
也许,刘三儿从来就是这样的人,经历过别人无法想象的波澜巨变,他依旧故我。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我轻轻道:“傅先生是当代大儒,收你为入室弟子,你的福缘不浅。”
他听到这里,却笑了一下:“的确福缘不浅,刚开始半年,手都被打肿了。”
“……”
“老师平时倒不骂我,可天目寺里有个大和尚,平时荤酒不忌,没事会给老师带些素酒来,老师一喝醉了,就要我背《逍遥游》、背《人间世》,背不出来就用戒尺打我的手,说他这一生只收了三个入室弟子,我是他自己收的,却偏偏是最笨的。”
“……”
听到这里,我觉得眼眶里阵阵发烫,却也忍不住笑了笑。
傅八岱是蜀地闻名的大儒,可他学的,教的,又不单是儒学,只苦了他的弟子,每天被这个朝三暮四的老师提来提去,吃尽苦头。
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像是要滴落下来,我一直忍着,视线里这个男人模糊了,却恍惚间,和三年多前并没有什么改变。
我轻轻说道:“那,这些年来,你怪过我吗?”
“……”
他一下子僵住了,愣愣的看着我。
我又轻轻的上前一步,竭力透过眼前的水光去看他,轻轻的说:“你恨我吗?”
“……”
被我这样看着,他有些慌乱的低下头去避开了我的目光,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才开口,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漫声道:“老师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位开天辟地的皇帝,修筑了一座庞大浩瀚的宫殿,华美奢靡,如天上宫阙,后来却被反抗皇帝的人一把火烧了。”
“……”
“大火三月不绝,天地都为之变色,想来,那是多可怕的一场火。”
“……”
“可是,即使这么可怕,这场火,也早就熄灭了。”
“……”我的心一沉,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现在,可以在这里,和你这样说话,是因为……”他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道:“岳大人,我的火,早就熄灭了。”
“……”
“我,已经忘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一下子滴落下来。
他一见到我的哭,下意识的伸出了手,可伸到一半又突然惊醒一般僵在了那里,我的眼泪滴落进了他手中的木钵里,吧嗒一声,轻细得仿佛一阵风就会吹散。
我和他都低下头,看着那荡漾的水纹,将映在里面的两个人的身影都扭曲了。
仿佛扭曲的曾经,仿佛扭曲的这许多年……
过了很久,他终于将手收了回去,轻轻道:“对不起。”
“……”我无声的摇着头,眼泪纷纷而落,我想抬起头来对他笑,却一直流泪,只能狼狈的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
“……”
“是我自己不好,是我……不好。”
我一边哭着,一边笑着,想要再说什么,已经哽咽得说不出来,刘轻寒就这样看着我,沉默了许久,轻轻的将头偏向一边,没有看我,却也没有离开,只是这样静静的站在那里,像是在守着我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慢慢的平静下来。
一张手帕,递到了我的眼前。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只见他平静的看着我,那双眼睛就像他手中的那一钵清水,不再有涟漪,但那种宁静和温润,却让人无法不去流连。
我接过他的手帕,就听见他轻轻说道:“我,先走了。”
说完,我的脸上感到了一阵风,呼的一声拂过,带着他的味道,却那么轻,那么轻的就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捧着那张手帕,听着他踩在落叶上沙沙的离开的脚步声,无声的捂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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