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三喘息了一会,忽然不咳嗽了,面带红润。
嵇康却是一惊,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之相,急忙把刚才的问题又催问了一遍。
吴老三终于开口说话了:“大人是衙门派来的吧?我吴老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实话都告你了吧!
我本来家境还不错,但是自幼便沾染了赌博的恶习,而且越赌越大!
一年前我将家里最后的那一亩三分地典押出去,换了一笔钱;输光之后,实在没钱了,老婆见家里能卖的能当的全赔光了,一气之下抱着儿子回了娘家,再也没有回来!
我父母早就被我气死了,亲戚朋友也都离我远远地,没人愿意和我来往。
但是我赌瘾奇大,一天不赌就睡不着觉,偏偏手气极差,十赌九输!
我无奈之下,就做起了盗墓的行当,每天白天睡觉,夜晚出去,战战兢兢地挖人坟墓,碰碰运气;有时候挖到大户人家,满载而归,有时候挖到穷人的坟墓,能没钱买米饿上一整天!
做这件事本来就是缺德的,我心里也知道,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弄钱,实在是走投无路!
有一次我夜里挖到了一个道士的坟墓,里面什么陪葬也没有,却有本奇书,便是记载着五鬼运财之法的道书!
我当时觉得十分奇怪,这道士既然有这本书,应该会五鬼运财之法,应该是非常有钱才对,却怎么会死后如此寒酸,连件像样的陪葬品都没有?
我心中疑惑,就把这本书随手往怀里一塞,带回家中,没当回事。
后来我挖的坟越来越多,不少人家报了官,官府派出许多暗探,日夜搜查,我的生计越来越难做了。
于是我就想到了那本道书,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学了看看。
道书上一再告诫,学习此法求财,必须许愿要做若干善事,所得财物也不可用光,要拿出一半来行善。
可是我财迷心窍,那顾得上这些告诫,再三研究后,就迫不及待地按照书中所说,开始画咒驱鬼!
谁想这法术极其灵验,五鬼果然给我源源不断地运来财物,我欣喜若狂,大手大脚地出去赌钱,越赌越大!
但是我虽然钱财不缺了,可赌运还是不佳,五鬼运来的钱,绝大多数被我输光了;偶尔赢上一回,就请一些赌友吃喝嫖赌,很快也花光了!
我倒是不在乎,反正有法术驱使五鬼为我敛财,用完了又有!
谁知过了一阵子,使用运财之术过多后,我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
我这才悟到,那道士留下此道书的本意乃是有人在走投无路下方可使用此术解那燃眉之急,也再三叮嘱此术危害,一定要做善事去弥补;可我吴老三见钱眼开,根本没将那叮嘱放在心上!
我请了无数的医生看病,都一致诊断我是气血两亏,要补气血!
于是我按方抓药,吃了几副药后身子好些了,便又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边吃药补身子,一边依然驱使五鬼运财供我赌博!
就在不久前,我突然发现,即使再好再贵的药物服下去,竟然对我的病情都没了效果!我的气血急剧枯竭,身体在急剧萎缩,浑身无力,浑身难受,咳嗽不止,迎风流泪!
我昨夜强撑病体,最后一次作法,其实是为了能弄点钱来买药治病。
谁想五鬼运回来的,竟然又是库银,那一只只元宝都烙着官府的印记!
我一吓,一只元宝也没敢用,都放在床下,就等着大人破案,带人来取。
说完,吴老三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挣扎到床上,倒下喘息不已。
嵇康看看情况不好,这吴老三怕是熬不过去了,连忙把嘴套着吴老三的耳朵问:“你可有放心不下的事情?我可以替你去办!”
吴老三瞪大了眼睛,看着嵇康,已然说不出话来,用尽全力抬起右手,抖抖索索地指指衣襟。
嵇康一看会意,伸手从吴老三怀里掏出一本书来,翻阅一会,正是那本记载着“五鬼运财”法术的道书!
嵇康大声问:“吴老三,你可是要这本书为你陪葬?”
吴老三吃力地摇摇头,费尽力气才声音微弱地挤出一个字:烧。
嵇康一听明白了,吴老三是怕这本书继续害人,不能让他留在人间。
于是嵇康命衙役抬来火盆,当场点火,把这本书投入火盆,熊熊燃烧起来。
吴老三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眼睛一闭,盍然而逝了!
嵇康心里也有一些哀悯,命衙役们把床连尸体抬走,果然下面露出了一锭锭丢失的库银!
嵇康自己掏钱,命衙役把吴老三的尸体送去火化,买一口棺材下葬。
库银被运回县衙,王广闻讯大喜,赶来一一清点,果然不少,连忙把库银入库,可以向上交差了。
忙完这件事,嵇康决定好好放松放松,很久没有去野外云游,回家吃了顿午饭,立刻骑马出发,前往洛阳北部的北邙山中游玩。
此时已是初夏,北邙山中正值正午,阳光直射,嵇康骑在马上觉得炎热,口渴难耐。
嵇康骑在马上举目四股,只见前方有座小山,山腰上有户人家。
嵇康纵马过去,只见柴扉虚掩,似乎家中有人,便上前敲门讨水。
敲了一阵,屋内方才脚步蹒跚地走出一个人,一副文弱书生模样,不足而立之年,却面色憔悴,眉头紧锁,行动十分迟缓,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
嵇康拱手为礼,向那书生说明来意;书生急忙伸手相邀,请嵇康进屋乘凉歇息,自己赶去厨房,泡来一壶热茶。
嵇康见热茶烫口,就打开茶壶盖凉一凉,一边和书生闲聊。
嵇康见那书生似乎有心事,心不在焉,眼神朦胧,无精打采,就问:“小兄弟,我见你神色萎靡不振,又忧心忡忡,似乎有心事在身,不知能否说与在下,或许我能帮衬一二?”
那书生强打精神睁大双眼,看看嵇康神色端肃,不似骗人,便一声叹息道:“几天前,也不知是何缘故,我忽然觉得自己浑身有些乏力,人也浑浑噩噩地,变得极其嗜睡;原以为是身体熬夜劳累所致,谁知接连休息了几日也不见缓解,症状反而更加严重。
于是我急忙进城去寻医问诊,可是遍寻洛阳周围名医,却无一人能瞧出病因,尽皆束手无策。
我眼看着身子一天天地虚弱,又想到这怪病无从医治,于是心生绝望,索性便躺在家中昏昏欲睡等死算了......”
嵇康问:“你家中还有何人?他们为何不管你?”
书生叹了口气说:“家中母亲早亡,只剩父亲和我相依为命,家里以砍柴为生,勉强裹腹也讨不起老婆,平时积攒的一点钱早让我看病花完了,所以父亲出门砍柴赚钱买米,我的病只能是自生自灭了......”
嵇康听完书生所言,也是大为哀悯,沉默半响,说:“在下略懂歧黄之术,可否让在下为公子把脉?”
那书生有气无力地伸出胳膊,让嵇康搭脉。
嵇康静下心来诊了一会脉,诧异地说:“从脉象上看,你的身体似无大碍,你最近可曾有遇到过什么古怪之事?”
书生随口应道:“我几乎足不出户,常年在家苦读圣贤之书,另外做些饭食,难得出门,哪会遇上怪事!”
嵇康提醒说:“你总不可能天天呆在这山上,仔细想想,可曾遇上过什么怪人?”
这一提醒,书生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惊疑地说:“三日前,我去山下赶集,看见古庙之前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十分好奇,挤进去一看,庙前面摆着一个卦摊,有个算命先生正给人算命,听周围人说这算命先生极其厉害,所言之事无一不中。
我一听动了心,就排队请他算命,问问自己的前程,命中是否有妻儿子女?
那算命先生看上去不是很老,六十岁左右,却果真厉害,问了我的八字,掐指一算,便将我生平大事一一道出,竟无一件遗漏。
那算命先生又说我将来可以发达,但是命运多舛,恐有灾祸发生,于是提笔画了一道纸符,要了我一缕头发放入其中,让我随身携带,可以保护我平安。
我对算命先生感激不尽,掏出铜钱欲付卦金,谁知那算命先生推诿不要,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急急忙忙地收摊离去,那么多人排队等他算命他也不顾了。现在我细细想来,那算命先生确实有些古怪。难道是他弄鬼?”
嵇康沉思良久,心想算命怎会用上头发?细细一想,面色大变,对书生说:“不好,你这是被人借寿了,难怪你奄奄一息,脉象上却瞧不出毛病。”
书生十分不解,诧异地问:“这寿命乃是无影无形之物,看不见摸不着,命中注定的,怎么能被人随意借去?”
嵇康缓缓道:“人寿的长短是由上天决定的,但这寿数又如物品,可以让人借用;借寿时需要出借者自愿,再斋戒沐浴,焚香设案,虔心拜祷方可灵验。
此外也有妖人另辟蹊跷,索要到符合条件的生辰八字及头发、衣服等物,再施展邪术,也可把他人的寿命强行借取。
人活着全靠一口气,这口气不仅仅指的是呼吸,也是指人的先天元气;当一个人被人施法借了寿,本人元气损失过大,就会出现乏力虚弱、魂不守舍,就似你现在的模样!”
嵇康说完,那书生惊恐万分,急忙从怀里掏出算命先生给的那张纸符;拆开一看,里面虽然还有一些自己的头发,却远比当初那缕少了许多,想必是被那算命先生私藏起来,以此作法借寿。
书生脸色大变,“扑通”一声对着嵇康跪倒,喊道:“高人,还请你出手相救!”
嵇康掐指一算,说:“好在借寿并非一日之功,需要作法七日时间方可大成;如今已过四日,必须尽快找到那算命先生才行!你速速找张纸来,再找一把剪刀来。”
书生忙不迭地找来纸张和剪刀,递给嵇康。
嵇康拿起剪刀,飞快地剪出一只纸燕,将书生纸符中包裹的头发系在纸燕身上,轻轻一吹,纸燕顿时活灵活现,振翅一飞,扑腾着往屋外飞去。
书生眼神一亮,不想嵇康竟有此等术法,看来自己有救了!
嵇康对书生说:“公子,如今你身体羸弱,不适合长途跋涉,留在家中静候佳音便可,其他事由我去做。”
说完嵇康不再耽搁,出门骑马,催马紧跟在纸燕身后,一路翻山越岭,直到夜深,纸燕方才在一座大山前面的一栋草屋上停下。
一看屋内灯火通明,嵇康收了纸燕,偷偷来到窗前舔破窗纸一看,只见房屋中央焚香设案,案上放着一盏大油灯,案边插满了蜡烛在熊熊燃烧;香案前面一位中年男子盘膝而坐,正双眼紧闭念念有词,随着男子念咒,那盏油灯灯芯乱跳,火势更盛,灯火如炬,变得极其明亮。
嵇康一看,正是这名男子作法借寿,那书生才魂不守舍!
嵇康面色一沉,持剑破门而入,厉声喝道:“大胆妖人,竟敢用邪术强行借人寿命,损人利己,你就不怕遭受天谴,永坠阿鼻地狱吗?”
那作法的男子不曾想到会有人闯入,而且一语道破天机!
男子睁开双眼,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大门被嵇康踢破,一股疾风随着嵇康钻入屋内,直接将那盏油灯扑灭;男子顿时双目眦裂,扭头朝着里屋悲呼一声:“娘!”
嵇康看那男子两眼血红,以为他要报复,持着宝剑全神贯注地戒备。
谁知那男子根本顾不上嵇康,转身直奔里屋;嵇康以为男子想逃,立即追了过去。
一进屋,却见屋子昏暗,一张木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面容憔悴的老妇人。
老妇人脸色迅速由红转白,目光急剧涣散,没多一会,喉咙里咕噜一声,咽下了人生最后一口气。
那男子万念俱灰,匍匐在床前嚎啕大哭,不停呼唤母亲。
嵇康不为所动,剑指男子,语气严厉地说:“生老病死本是世间常态,人人都要经历!你为何非要如此执着,为了一己私欲,偷窃他人的寿命,想逆天而行,强行将你母亲留在人世间?”
那男子泪眼婆娑,惨然一笑,似在回答嵇康,又似在自言自语:“我生于乱世,被亲生父母遗弃在路边,是我娘将我抱回,救我一命。遇上饥荒年,娘哄着我吃红薯,却总说自己不饿,背地里,我却看到她在嚼咽草根!寒冬日,娘把衣服都披在了我身上让我御寒,她自己却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却对我笑着说不冷!
日子艰苦时,我娘告诉我,一切都会熬过去的,等我长大,她便开始享福了......
当我拜师学得占卜之术,足以养家,原以为能让我娘不再操劳,过上好日子;谁知娘的大限已到,要离我而去......”
那男子说着说着突然声泪俱下,状若疯狂,吼道:“我不怕遭受天谴!也不怕坠入地狱!更不怕世人唾骂!我既然会那借寿之法,又尚未尽孝,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娘离我而去?”
嵇康痛喝道:“一派胡言!你母子情深,就去夺人的寿命让你的母亲延寿?让别人早夭?你母亲死了你痛苦万分,可曾想过别人失去亲人的痛苦?!”
那男子惨笑一阵,也不反驳,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高喊道:“母亲!您慢些走,孩儿来服侍您老了!”
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朝自己左边脖子上一抹,鲜血顿时如泉水喷涌而出。
嵇康大惊,急忙扑上去准备施救,但是一看男子的伤口,下手太重,食管、气管、血管三管齐断,已然无救!
匕首“咣当”一声落地,男子双手捂着脖子,艰难地转身看向床上老人,伸手似乎想要走过去抱住母亲遗体;但是身不由己,晃了几晃,男子脸上露出一抹欣慰,手臂下垂,身子轰然倒下。
嵇康心神一颤,自己修道多年,那颗波澜不惊的心也起了些涟漪,这中年男子做得是对是错?
也许对这男子而言,有些事情明知道罪孽深重,可他依然无怨无悔,义无反顾地去做,仅仅是为了孝道,孰是孰非?
看着屋里两具尸首,嵇康心中百感交集,沉默良久,从香案上拿起一只蜡烛,将草屋点燃,转身上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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