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借来借去总不够。一位老太太说,据她所知,我家隔壁楼上疯子的房间里还存有不少长凳。那是当年老木匠为了婚宴上的需要,自己打造的。
疯子肯借吗?几十年来这个疯子就靠着老木匠生前留下的积蓄在过最节俭的日子,只让一个哑巴女人每过几天去帮着做点事。前两年土改工作组去敲门,妇女会去敲门,在门外说了好半天,她都没有开门。
喜鹊们轻轻走上了那架陈旧的楼梯,每一步都像要倒塌。到了门口,也不敲门,只派一只喜鹊柔声细气地叫“婶婶”,然后把村里要办识字班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最后才提出借凳子的要求。
讲完,大家都不吱声。一只喜鹊突然用手指点了点门,果然,有一种极轻微的声音从里边传出,但很快就消失了。这只喜鹊用手推了推门,居然开了。
喜鹊们蹑手蹑脚地进房,想对这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长辈敬个礼,却不见人影。一顶灰蓝色的帐子在大木床上垂落,主人应该就在帐子里边。
一眼就看到叠在那边墙壁前的不少长凳。喜鹊们想,既然开门就表示同意,可以搬这些长凳了。但是,刚想走过去,却发现脚下满地都是浅黄色的奇怪物体。蹲下去一看,全是用麦秆编成的各种小动物,密密层层地铺了一屋子,数量应该上千。
喜鹊们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小动物略略挪移,让出一条路,好搬凳子。
妈妈听了喜鹊们的描述,愣住了:“满地都是黄灿灿的麦秆小动物,还有一顶蓝色的大帐子?”
妈妈是懂艺术的。
识字班终于开张了。
所有的椅子、凳子很快就坐满了人,大批男女老少都站在后面看。许多纳鞋底的、抱小孩的妇女也挤在中间,高高低低都是人头,一片嗡嗡喤喤。
妈妈一看就知道这课没法上,得换地方。但是今天算是开学,应该勉力支撑一下。她教了几个最简单的字,领着大家齐声读了几遍,然后退下,让给王逸琴教阿拉伯数字。
王逸琴比妈妈更忍受不了这种混乱局面,不断停顿。她一停,下面的嘈杂声也停,于是她又讲。但她一讲,嘈杂声又响起来了。
突然,全场出现了一片肃静。王逸琴惊奇地仰头一看,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一个方向。顺着这些目光找去,王逸琴浑身一哆嗦。
王逸琴见到,柱子边站着一个白衣女子。脸比衣服还白,白得如同古瓷。
这个女人没有表情,朝着王逸琴,却没有看王逸琴。
全场仍然一片肃静。王逸琴想讲下去,嗓子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这时,有一个黑影滑出了人群,那就是李龙。
李龙想让这个突然下楼的白衣女人与笃公见个面,最好说上几句。他跑到村北,骗笃公说,我妈妈想请他到识字班听听课,提点意见。
“阿秀太客气了。”笃公说。他觉得办识字班是村里的大事,就跟着李龙来了。
“这么多人啊!”笃公凭着年龄高声一叹。但就在这时,他的眼睛如遭雷击。而雷击他的那道白光,也猛然一抖,立即飘然而逝。
妈妈与跛脚村长商量后,决定把识字班办到祠堂里去。祠堂很大,离村庄有点距离,平日没有人去,办识字班正合适。
那天妈妈从祠堂回到家里,在后门窗台上看到了五个麦秆编织的小动物。
妈妈拿起来一一看过,又想了想,知道白衣女人今天又悄悄下过楼了。
祖母说:“痴子明大理,这是她给你的奖赏。”
妈妈说:“这可要收好,都是细细女人心。”
识字班最麻烦的事情是缺少课本。妈妈每天把要教的字写在黑板上,再发一些纸给学员,要他们照着黑板抄下来。但是,不识字的人怎么可能抄得下字呢,每张纸上都是一片涂鸦。妈妈曾经想过由自己来制作课本,但乡下连蜡纸油印的设备也找不到。正犯愁,一天早晨,就在白衣女人赠送五个麦秆小动物的后门窗台上,出现了一捆书。妈妈打开一看,是几十本宁波出版的识字课本,上面还夹着一张纸条,写着四个字:“余颐贤赠”。
这些书对妈妈来说太重要了,但赠送者居然是“夜仙”,那个很可能挖过朱家祖坟的盗墓者,这使妈妈有点为难。她翻了一下崭新的课本,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的山岭,心想:“我的祖父,会同意我接受这个人的赠送吗?”
问祖母,祖母说:“这书不是送给你的,是送给大家的,你还不能不要。我笑这个人怎么做好事坏事,都偷偷摸摸。”
有了课本,识字班一下子就走上了正路。
到了上课的时候,妈妈和王逸琴都换上了结婚时穿过的旗袍,一个瓦青,一个藕紫,从两个不同的方向穿过黄灿灿的菜花地,向祠堂走去。这两个清瘦的年轻女子见面后轻轻地说笑几句,便进了祠堂。这些日子,她们觉得,周围这些村庄都进了课本,任她们指点、讲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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