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的心理需要还有更大的对象化成果,那就是由第一度对象化成果(艺术的门类和样式)和第二度对象化成果(艺术的表现手段)所积累和塑造的审美心理习惯,也可称为审美心理定式。但是,由于这个对象化成果包罗广远,此处只能简单提及。
观众的审美心理定式,是长期审美经验、审美惯性的内化和泛化。所谓内化,是指审美经验、审美惯性的内向沉淀,成为心理结构,进而成为今后在审美上接受、排斥、错位、误读的基点,上文所提到过的期待视域,就是这种内向沉淀的结果。所谓泛化,是指这种心理结构的普遍化。第一普遍于同类观众,由个人期待视域扩展为公共期待视域,甚至成为民族性、地域性的审美心理定式;第二普遍于其他审美对象,即由单向审美习惯伸展为整体审美态度,例如由欣赏戏剧的偏好伸展为对音乐、舞蹈、绘画的近似选择。
这种内化和泛化,使得观众与作品的一次次偶然相遇,沉积为长期的审美倾向,既造就了一部艺术史,又造就了一部心灵史,而且使两部历史互相蕴含。
心理定式很像是一种集体遗传。尽管对此还有待研究,但至今并无足够的事实依据证明先天性的遗传对于这个问题的确实作用。所谓“恍若前世见过”的感觉,大多出自今世已有审美经验的伸展和衍发。英国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剧本《捕鼠器》连演三十年不衰,该剧舞台监督彼得·桑德斯曾说到几代人一代承接一代地观看此剧的情况,但这种审美“遗传”并不是先天的:“我还高兴地发现,20世纪50年代曾观看过该剧演出的青年观众,现在都成了一家之主或主妇,他们开始携带自己的子女同往观看。据推算,英国每年出生的婴儿有五十万,这些孩子长大成人以后,其中约有十五万人要去观看这一剧本的演出。”显然,这只能说是一种后天的“遗传”。英国观众的一部分人(如彼得·桑德斯所乐观估计的百分之三十的比例)喜爱这出戏,正是由于特定的历史文化原因集合成了一种审美倾向,在这批人身上,在这出戏中,遇到了长时间流泻的机会。
克里斯蒂
不管来源如何,审美心理定式已成为一种不争的事实存在于世,而且规模很大,成为很多群落的文化标志。
约·埃·史雷格尔曾在一篇讨论民族戏剧的文章中精细地论述过英国人和法国人在戏剧审美心理定式上的明显差别。他认为,英国人喜欢错综的迷惑(上文提及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之所以在英国长受欢迎,也与这个特点有关),而法国人却喜欢情节的平直清楚。从这一点深入到两个民族的审美侧重点,他认为,英国人偏爱思维、理解、揣度、推测、区别人物的性格;法国人则尽量避免或不追求这一些,偏爱情感、谛听、感受、关注人物命运。英国人更多地在描写绝望、自杀的强烈感情中获得审美快感,法国人则更多地在爱情描写中获得审美快感。由此,史雷格尔指出:“每一个民族,都是按照自己的不同风尚和不同规则,创造它所喜欢的戏剧,一出戏,是这个民族创作的,很少能令别的民族完全喜欢。”所以“在建立一种新型的戏剧的时候,必须考虑民族的风尚和特殊性格”。
《李尔王》
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院在欧美巡回演出期间也曾对不同民族的审美心理有过强烈的感受。据记载,那次他们演出的是《李尔王》,从布达佩斯到莫斯科之间的这一些地方,观众几乎都不懂英语,但那里的观众理解并热爱这个剧目,渴望与外国人接触,又能以自己的阅历感受这个戏痛苦的主题,因而产生了令人惊异的良好效果。不久,剧团到美国演出,照理那里的观众完全能听懂英语,但效果相当之差,美国观众大多是为了某种社交需要或受到妻子的驱使来看戏的,这当然与这部作品严肃质朴的风格很不合拍。这种看来很反常的对比,反映了两种不同的审美心理定式。
即便是我们在上一节刚刚提到过的悲剧表现手法这样具体的艺术问题,不同的民族和地域也以不同的心理定式来处理。一般说来,中国艺术家对这个问题要比西方艺术家灵活、随意得多,往往悲欢离合共冶一炉。这也是两种不同的社会心理的体现。王国维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中国古典悲剧常以大团圆结尾,使观众的审美心理过程有一个安慰性的归结,这是戏剧家对观众意愿的一种满足。观众的这种意愿是那样的强烈,以致常常生硬地把悲剧性事件扳转过来。这种意愿,既有爱憎分明的善良成分,又有不愿正视黑暗的怯懦成分和伪饰成分,是一种庞大的民族心理定式的产物。有的研究者曾对中、西悲剧的情感定式作了这样的描画:
西方悲剧:喜→悲→大悲
中国悲剧:喜→悲→喜→悲→大悲→小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