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茂中还有点纷乱。
成熟,离不开整饬。
宋杂剧确实是丰富多采,但若以后代的目光苛求起来,它显然还过于散漫。你看,开头一个“艳段”,就已经“有散说,有道念,有筋斗,有科泛”了,而且五个角色都出场;中间正戏,或唱或做,有两种表现方式,从我们所举的那些讽刺片断来看,虽有故事和人物,但很难对它们的完整性抱有太大的信心,一次杂剧演出的正戏部位究竟是包容一个故事还是两个故事,也不能确定;至于最后“杂扮”部位的艺术随意性就更不待言。总之,实在有不少纷乱和散漫就是了。要说这样的戏剧形态已经是充分成熟了的,心里总不够踏实。
还缺少什么呢?
还缺少一个足以统帅全局的灵魂——一个完整的故事;
还缺少一种足以梳理整体的节奏——一种严整的曲调。
艺术世界的神圣法律——有机整体性,向中国戏曲发出了指令。
于是,瓦舍里的一位熟悉的邻居和伙伴——讲唱艺术,对戏剧提供了切实的援助。
讲唱艺术本身的发展也已有漫长的历史,我们且不去追根溯源了。这里只须指出,到宋代,讲唱艺术中有两支流脉,对戏剧产生了重大影响。
其一是叙唱完整故事的乐曲组合,由古代的大曲发展而来。大曲是以一支曲子反复演唱多遍来叙述一个故事的音乐形式,由于演唱的是一个
故事,依凭的是一支
曲子,因此尽管难免单调、冗长,却有着足够的完整性和一致性。至宋代,为了更加便于叙唱一个故事,对于冗长的音乐形式已经有所压缩和择取。这种讲唱艺术被宋杂剧吸收,也就把故事和音乐的完整性带给了戏剧。它开始只是杂剧的一个组成部分,但却有着汰除芜杂、刈却堆积的内在标尺,使戏曲有可能从音乐、从文学的角度走向整饬。
其二是应顺着一个长篇故事边说边唱
的讲唱方式,叫诸宫调,承袭着前代“变文”、“鼓子词”的传统,为北宋中叶的讲唱艺人孔三传所创造。诸宫调和上述大曲演唱不同,不限于一支曲子,一个宫调,而是根据故事情节的需要来选择和连缀宫调、曲子。这样,单调性被克服了,也并不带来紊乱,因为宫调、曲子的更替有故事的脉络可依,是一种重新确立了故事重心的文学——音乐组合体。以故事为音乐的命脉,以音乐渲染和抒发故事中自然流泻的情绪色彩,从而达到了故事和音乐两相成全的完整性。诸宫调是讲唱艺术发展的一种高级形态,它更有力地把故事和音乐的完整性带给了戏剧。
说来也许是令人奇怪的。在艺术门类的等级划分上,讲唱艺术大抵低于戏剧形态,因为它缺少直观性;但是,正由于它发展的进程比较单纯,因此也就比较能保持艺术的完整性。在这里,艺术的弱点转化成了艺术的长处。那些拨弦弹唱的艺人,并不担负化身扮演的使命,故事、人物,只从他们口中汩汩流出。于是,他们编排故事、刻划人物、抒发情感,也就不会受到太多的左右牵掣,只按照心中的理想,艺术的需要,放手编去就是。在艺术的天地里,由于他们占据的空间不多,所以他们获得的自由就大。反之,一下子占据太大空间的艺术如戏剧,人们往往很难在多方照应中取得自由。历史的事实,反复地验证了这一艺术辩证法。正是鉴于这种情况,一门综合艺术在完成了诸种艺术的集中之后,就有必要向其中充分发展的单项艺术学习完整性和单一性——当然,不是组成门类的单一性,而是内在结构的单一性。在欧洲戏剧发展的长途中,古代的亚里斯多德对组成门类繁复的戏剧诗提出了与一般诗一样、甚至比一般诗更高的有机整体性的要求,到了近代和现代,不少高水平的戏剧家一再提出要以音乐的魂魄来统绾戏剧。这都不是偶然的。中国戏剧在自己的生命历史中几经簸荡,最后在其发展的关键时刻还要向讲唱艺术汲取文学和音乐的整体性,也正合乎规律。
比之其他讲唱艺术,对戏剧在文学和音乐上的助益最大的即是诸宫调。从史料看,诸宫调在宋金时代很是流行,可惜流传至今的作品甚少,主要是董解元的一部《弦索西厢记》(亦称《西厢记弹词》),还有无名氏的一个《刘知远诸宫调》残本。近人郑振铎说:
……诸宫调作者的能力与创作欲更为弘伟,他竟取了若干套不同宫调的套数,连续起来歌咏一件故事。《西厢记诸宫调》所用的这样不同宫调的套数,竟有一百九十二套(内二套是只曲)之多,《刘知远诸宫调》虽为残存少半的残本,竟也存有不同宫调的套数八十套之多。这种伟大的创作的气魄,诚是前无故人的!
近人吴梅也曾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