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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丝在屋里,倒是没有怎么想岑乙,而是一直回想着石洞口坡道上的葛麻服和草帽。

见过太多太多男人的眼睛。专注的,热辣的,疯魔的,探询的,颓腻的,大半对赵南,小半对自己。赵南的目光不会回应,只定格在或远或近没有对象的真空上,并不冷冽,却让人领略一种不屑一顾的高贵。因此,投给小丝的目光反而多了。

小丝也不会具体回应,但不能像赵南那样高贵,而必须以温和的平视扫描一周。就像浏览过一本本充满了热烈形容词的浅薄书籍,小丝对男人的目光已经读得太多。

正因为如此,她对那目光,那闪动在葛麻服上面、草帽下面的目光,十分惊讶。凭什么,它能让我霎时一震?小丝陷入了吃力的回忆。

应该没有见过,却似乎早就见过。

更惊讶的,不是那目光的过来,而是我把它兜住了,接下了。兜得很深,接得很实,尽管只是在顷刻之间。于是,小丝对自己产生了疑惑。我,怎么啦?

我对这个人,还不可能产生外形上的好感。葛麻服很粗陋,草草地套在身上,也不见腰身。头部,则被草帽遮了大半。我见到的,就是那目光,还有局部脸面上些许惆怅的表情。从脸面看,他已经上了年纪,因此不存在丝毫“一见钟情”的印痕。他,应该是长辈。

是我的长辈吗?父亲早在我出生后不久病故,那会是谁?叔叔?伯伯?舅舅?……

早就想脱口而出又不敢:他,会不会是失散多年、又苦苦寻找过的大哥?

说“大哥”,因为还有二哥。爸爸去世后,家里有母亲、两个哥哥和小丝四人。小丝三岁那年,有一批强人在半夜里入村杀人放火,又封住小丝家的门,扬言要一个不留。母亲牵着二哥躲进屋后河埠头的乌篷船,大哥抱着小丝从东墙的裂口躲进了玉米地,逃到了三里外的表外婆家。强人发现了东墙的裂口举着火把在后面追,大哥对表外婆说:“我家不知得罪了哪个仇家,追杀得那么紧。我还得逃,小妹暂放您这儿,但也要很快送到别的亲戚家,一家家轮转。”

大哥说完,自己就往后山逃走了。

几天后,表外婆把小丝送到了三十里地外的姨夫家。姨夫之后又递送了几家,最后,一位堂伯又把小丝送到苏州的远房婶婶家。

很快传来消息,那夜里妈妈和二哥在乌篷船上已经被害,仇家还在追寻“余下的孽种”。远房婶婶是一个见过世面的聪明人,觉得让小女孩在亲戚间轮转,等于是留下了可追索的踪迹,不是办法。她以极隐蔽的方式收留小丝半年,无意中看到了苏州昆班所属幼童训练园招生的广告,就决定把小丝送去。小女孩到了那里,可以不留姓氏,取个艺名,就会很安全。另外,远房婶婶也是见小丝面容端正、聪明伶俐,正符合昆班招生的条件。

负责招生的昆班教习是一位有舞台经验的中年师傅,果然对小丝赞赏不已。他立即拿出笔来,要做录取登记。

“苏州人吧?”教习问。

远房婶婶一顿,轻轻说了声:“不是这个苏州。”

教习奇怪了:“不是这个苏州,难道还有别的苏州?”

远房婶婶把早就捏在手心的银元压在教习手里,附耳说:“家有不便,请勿细问。”

远房婶婶是一位典型的苏州美女,虽已四十开外,还白皙高挑,眉眼动人。教习哪里经得住她带着香气和热气的耳语,何况又有银元压到了手上,便立即点头,说:“不问籍贯了,艺名我们来起。能不能在登记册上记个姓?”

远房婶婶想,来这里还不是为了隐姓?就说了句:“流浪人间,何姓可记!”

教习为女孩起的艺名就是小丝。但在登记册上的这一栏,却是空白。似乎总得留下一些文字,教习本想写一句自己的评语,又觉得那位美女婶婶的话很能唤起今后的记忆,便潦草地补记了两行小字:“不是这个苏州”;“流浪人间,何姓可记”。

后来,小丝在训练园里一点点长大,教习一见就笑,经常会念叨起那个送她来的美女婶婶。有时还会学着这位女人的苏州腔,夸张地说起念白:“流浪人间,何姓可记。”

远房婶婶有时还会到昆班训练园来看望小丝。小丝的同期学员们听到远房婶婶说话的腔调,果然很像教习模仿的念白,就会笑成一团。

等到小丝长到十二岁,开始懂事了,迫切要想追查造成惨烈家难的起因和元凶,也想知道大哥的下落。她从远房婶婶开始,一家家亲戚追上去,终于知道,那是一场“大乌龙”。

一位白发老人说:“好像是帮会里的内斗,认错了村,闯错了门。”后来,帮会老大还率徒众到早就沦为废墟的小丝家老宅,进香下跪。问是哪个帮会,老人一连说了四五个名号,都只是可能。而且,这四五个帮会,也都已断灭。至于大哥的行踪,小丝一直没有打听到。

这就是当时的中国。天下很多血泊冤案都找不到由头,而且快速被冲洗,被遗忘。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无数流浪者的脚印。

小丝,从幼年开始就流浪在远近亲属之间,直到这个训练园。无依无靠的苦命,使她在应世才干上远远超过同龄女孩,可谓万事不惧,万难不沮。直到十六岁那年,赵南悄悄地到训练园挑选可以同台演出的演员,发现了她。

赵南并不要她同台,而是让她打理一切,成为唯一而全能的助手。

小丝发现,赵南虽然才华惊人却也无依无靠。于是,两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在一起,按照自己调皮而神奇的幻想,造就了一个个无边无沿的传说。

小丝非常迷恋这段时光,可惜一切都结束得太早。怎么,就在这个关口,竟然出现了疑似大哥的依稀目光?

如果真是大哥,那么,无论是他看小丝,还是小丝看他,那种霎时一震,并不是凭借彼此的记忆。分手时,小丝太小,记不住大哥的目光,而大哥也还不能从妹妹稚嫩的脸上想象今日。霎时一震,出自一种血缘本性,出自一种与父母相关的表情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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