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课 失落了的文笔(1 / 2)

余秋雨:

上次说到的几段故事,体现了司马迁的叙事功力,但在整体上,《史记》是散文结构,是一种以第三人称“夹叙夹议”的超越型文笔。

我觉得用这种文笔来写历史最合适,因为在基本神韵上,历史本身就是一篇大散文,或者说,历史结构很像散文结构。它有情节又不完整,有诗意又不押韵,有感叹又无结论——这还不是散文么?

更让我高兴的是,他的文笔,像历史本身一样朴素。

我们从上几次讨论中已经看到,司马迁坚守着美学职能。因此,说《史记》像历史本身一样朴素,其实是在肯定朴素的美学基础。朴素,是对奢靡的摆脱。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摆脱文学上的奢靡,是一种艰难的努力。因为很多人都在追求奢靡,并把它看成是一种品级、一种时尚、一种美。

当时司马迁身边充斥的是辞赋之风。辞赋也有一些不差的篇章,但总的说来有铺张、浮华之弊,空洞的词章如河水泛滥,却又因刻板的音节、对偶、排比而大同小异。在这种文字气氛中,司马迁用朴素多变、灵活自如、摇曳生姿的正常语言写作,无异是一场浩荡的清风席卷文坛。

但是,铺张、浮华的文风不仅有一种惯性,而且还有一种代代再生的功能。直到唐代,韩愈、柳宗元用大力重新呼唤朴素文风,才成气候。但是,在他们之后,这种呼唤还不得不一再响起,因为那个**病像一种间歇症一样一次次复辟。

直到今天,请听听上下左右那么多发言、报告、陈述,其中拥挤着多少套话、空话、大话,而且都那么琅琅上口、抑扬顿挫。更麻烦的是,由于传染和诱导,越来越多的人觉得那才美,那才叫文学性。

开始的时候,这可能与我们接受的语文教育有关。很多教师从一开始就误会了。记得我上初中时在书店里看到老舍先生写给青年作家的一封信,他说,写文章有两个秘诀,一是尽量不用成语,二是尽量少用形容词。我当时一看如醍醐灌顶,因为这种说法与我们老师的说法截然相反。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一直在两个“老”字间挣扎:听“老师”的,还是听“老舍”的?最后我做了正确的选择,听老舍的。

我当时想,成语是中国语文中的财富,为什么老舍主张“尽量不用”呢?后来看书多了渐渐明白,成语是递给一般表述者做一般表述时的拐杖,在高水准的文学表述者看来反而会成为“类型化”的障碍。例如,哪里会有一个真心的作家在描写时间过程时会偷懒地去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白驹过隙”之类的成语呢?除非是黑色幽默。无论是成语还是定型的形容词,都是经过太多人手的“语言硬块”,如果作家们不想放弃由自己直接来描写对象的权利和责任,就不会频频沿用。

同样的道理,现代生活中那些互相模仿的四字句现代骈体,听起来整齐而顺口,实际上却造成了接受上的惰性疲倦,又败坏了中国语文的生动风姿。

王牧笛:

我对写作腔或者演讲腔也有一种强烈的负面感受。比如大学生辩论赛,大学生们说的话,只有形式没有内容,没有对一个具体问题的认真思考。基本上现在每场辩论赛最后四辩总结的时候都会说:谢谢主席、对方辩友。大家好,对方辩友,我不得不指出你们的几个问题,第一,扬汤止沸;第二,指桑骂槐;第三,暗度陈仓;第四,逻辑混乱;第五,概念不清……基本成了套路。

余秋雨:

是啊,现在到处都是越来越空洞的排比套路。

为了讥讽一下现代套路,我们不得不向汉代的司马迁求援。让他告诉大家,自古以来的好文章,都不喜欢那种整齐的形容、排比、对仗。其实《史记》里也不是没有骈句,但却获得了严格的控制。因此我要向你们提出建议,你们在写作中如果不小心突然想出了几句对仗的句子,一定会很高兴,但是要注意,绝不能过分。两句就是两句,不要凑成四句,如果凑成了四句,那也千万不要让它们全押韵。全押韵很容易,但就变成假的了。世间文字,过巧即伪。司马迁的《史记》里有一段,四字句,全押韵,后来的学者就判断说,这是别人插进去的,因为大家知道司马迁不会傻到这种程度。

牧笛刚才说到的演讲上的僵硬套路,听上去让人讨厌,却是出于一种不自信。现在很多官员报告的套路,远比你所说的演讲比赛严重。全讲千篇一律的话,却又响亮。我们是一个不善于演讲的民族,再加上多少年来教条主义、本本主义的熏陶,一开口就轻松不了,也自我不了,不得不抓住那些亮闪闪的坚硬扶手,但是又想掩盖,因此特别大声。这就形成了一个规律:演讲时的语言越整齐、越响亮,就越没有自信;反之,越朴素、越从容,就越有底气。

金子:

我记得在小学五六年级稍微有一点语文基础以后,老师会让我们买很多的经典作文,背里面的形容词、成语,然后用它们造排比句、对偶句,要押韵。这种大环境下的文化教育,对造成当今的这种状况有影响吗?

余秋雨:

有,正是这样教育的结果,加上一种上下沿袭的官场生态,更使这种文风变得合法,广为传播,得不到任何控制。所以我想,你们年纪还轻,是不是一起来做这件事,做司马迁、韩愈、柳宗元、胡适、鲁迅他们做过的事情,“文起八代之衰”。

除了中国的文学前辈外,我还想用法国作家雨果的例子来勉励你们。法国漫长的古典主义传统中也积累了大量华丽、刻板、削足就履的文字模式和戏剧规程,一度还被看成是上层社会的文明标志。连莎士比亚的戏在巴黎演出,也因为有不少生活中的普通语言而被拒绝,认为“太俗”。雨果决心冲破这一精致的罗网,花了极大的努力与巴黎民众的审美习惯搏斗,甚至组织起了一支青年文化“铁军”,领头的就是戈蒂埃,后来现代派诗人的代表者。大家知道雨果终于胜利了,在雨果之后,法国成了现代艺术最有创造力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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