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屈原是一个世界奇迹。
第一,他的死距今已有近两千三百年,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却被那么多中国人年年祭祀,这在世界历史上找不到第二个例子;
第二,这个被祭祀的人不是皇帝,不是将军,也不是一个哲学家,而是一个诗人;
第三,对孔子的祭祀,主要集中在曲阜和各地的一些文庙里,而对屈原的祭祀却遍布全国任何角落,只要有江河,有村落,到了端午节,包粽子、赛龙舟,到处都在祭祀;
第四,虽然有那么多人在祭祀他,但是能够读懂他作品的人却少而又少,大家其实是在祭祀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人。
这四个奇迹如在一起,就构成了中国文化一种非理性的惊人动员力。这种情景已经远远大于祭祀对象本人,而是反映了一种大众的精神需求。我们平常研究中国文化,大多只是针对一个个作者和一部部作品,忘却了数千年来一个庞大人群不约而同的集体行为。我觉得在文化上没有别的事情比这件事情更宏大的了,直到今天我们只能惊叹,不能读解。
正因为不能读解大众,我们只能回到屈原。但一说到屈原,我们又有可能一下子陷入咬文嚼字的泥坑。首先应该花一点时间想一想自己的祖父、曾祖父年轻时划龙舟的姿态;祖母、曾祖母年年包粽子的辛劳,想想那些充溢在中国大地,甚至世界很多华人社区的划船声、粽子香……
屈原活了六十二岁,这个时间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我们可以把他的一生做一个简单的划分。
第一阶段:年少得志,二十二岁就做到了楚国的高官;
第二阶段:受到小人的挑拨,失去君主的信任,离开统治核心,郁郁寡欢;
第三阶段:楚国遇到外交灾难,由于耿直地谏言,第一次被流放;
第四阶段:第二次被流放,长达二十年,直到自沉汨罗江。
为了更多地了解他,我想听听诸位对他人生起点的看法。
王牧笛:
屈原出生于公元前三三九年,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庚寅日。据说庚寅日出生的男人很特殊,当时被认为是一个巫神。传说,屈原出生当天他家屋顶上有道彩虹贯顶,这成了屈原此后追溯自己生平时引以为荣的资历——《离骚》开篇就说“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他多次提到自己这一脉与黄帝的渊源,从小就树立了一种“家族荣誉观”;他接受的教育不光是楚国当地的,还包括中原的诗书、礼仪、经书的浸淫。屈原在楚国当外交官的时候,在齐国的稷下学宫跟学者名流们泡在一起,充分浸染了那里的学风。
王安安:
屈原年少得志的时代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三一八年——这一年的春天,屈原出使齐国订下“齐楚之盟”,受到齐宣王的赏识,在政坛崭露头角。屈原逐渐被楚怀王委以重任,“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就是帮助楚怀王制定内政外交的重大政策方针。
余秋雨:
屈原出身的王族世家已经有点败落,所以贵族的“贵”,是贵在他所受的教育上。司马迁说他“博闻强识”,说明他接受教育的效果很好。估计他的形象不错,否则《离骚》里不会有那么一些句子,描述自己喜欢在服装上下功夫。
根据自己家庭的历史以及自己出生的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有某种“天命”。《离骚》也就由此开篇。血统的高贵、地位的高贵、知识的高贵、形体的高贵、姿态的高贵,成了他文学陈述的进入方式。其实,也是他政治生涯的进入方式。
不过这也带来一个麻烦:他们很容易进入政坛,却不懂得政治生态。其中最优秀的人物更会因坚持理想而不愿趋炎附势。屈原,就是这样一个人。理想化的洁癖使他在心态上缺少弹性。因此,当我们看到屈原在作品中不断强调自己的高贵、洁净时,我们就知道,等待这位男子的一定是悲剧。
何琳:
他那些理想高远的话,包括那种自豪感,可能别人不好理解,如果不能沉浸到那个世界中去,就会认为他是自大。其实那不完全是自大,而是一种理想,把自己跟天命放在一起的理想。因此,他的悲剧不是自大者的悲剧,而是理想者的悲剧。
余秋雨:
说得很对,但请注意,“理想”和“自大”并不是完全对立的概念。理想者的内心必然会有自大的成分,“不自大”的理想者,只是把“不自大”当作一个实现理想的亲民策略罢了。但是,屈原没有这种策略。
没有策略而跻身政治,就会遇到一个天然的困境:即使是潜在的盟友,也都没有那么高贵和纯净。当你没有争取盟友的能力,只是企盼着人们的理解,那么这种企盼一定落空。一切潜在的盟友都会因你的骄傲而产生心理隔膜,自然地投向一些笑脸,而那些笑脸很可能出自小人。请注意,不是投向有强权的坏人,而是投向小人,因为小人没有明确的政治主张,让一切投向他们的人感到一种处于中间状态的安全。于是,小人的队伍大大扩充,而原先潜在的盟友,也必然在小人的王国里激发出更多的小人心理,形成一种辽阔的政治气候。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屈原很快就置身于觊觎、嫉妒、冷眼、误会的包围中。
好,那就让我们说说这方面的事情吧。哪一位来说?
丛治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