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上海要上班,没法因为我的出生赶到乡下来,写信写得很勤。邻居上街,几乎隔天就带回来一封。
见有信,祖母就从妈妈手里接过我,坐下,准备听妈妈读信。妈妈用剪刀把信封剪开,抽出信纸,打开,掸一下,就读了。
今天祖母看到儿媳妇只看不读,表情有异,连忙追问。妈妈突然回过神来,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其实,不是没有什么。爸爸在信中告诉妈妈,姑妈好像怀孕了。更麻烦的是,姑妈的丈夫,我的姑夫,已经去了遥远的东北。
我到长大后才知道,姑夫去东北,是因为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共产党和国民党开始了对东北的争夺。他受组织调配,准备在共产党军队占领几座东北城市之后参与管理。上海与他一起北上的地下革命者有好几十名。当时的共产党员,没有一个会因为妻子怀孕而不服从这样的调配。
妈妈在读信时只为姑妈感到鼻酸。丈夫远走了,母亲反目了——这样的怀孕多么可怕。
几个月后是严寒的冬天。那天上午,妈妈出门去买菜,刚走了一半,就遇到一位被称为“信客”的私人邮差。那人心急火燎地拦住妈妈说:“就为你家的事,我特地从上海赶来!”
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封急信,是爸爸托他送的。
妈妈在路上拆开信一看,完全愣住了。
爸爸在信上告诉妈妈,姑妈昨天因难产而亡!
爸爸说,这事不能瞒着祖母,祖母经受过太多孩子的死亡,应该经受得起。但是,说的时候一定不要莽撞。爸爸又说,他和叔叔会把后事处理好。
妈妈回家后避过祖母的脸就上了楼。不久,祖母听到楼上有奇怪的声音,那是妈妈捂着被子在哭。
很快祖母就问出了真相。妈妈说完后就一直搂着祖母,摩着她的背。祖母始终不说话,闭着眼睛。
半个时辰后,祖母站起身来,对妈妈说:“叫隔壁桂新陪我走到观城,那里有汽车到宁波,我赶今天晚上的轮船!”
妈妈说,由她陪着到上海。
祖母问,小孩怎么办?
妈妈说,交给邻居管几天。
祖母厉声说,那怎么能放心?你万万不可走!
这是婆婆对媳妇的第一个强行命令。
祖母说完,点了一点钱就上路了。从家到观城,有十里路。冷风夹着雪片,几步一滑。祖母一路催促着桂新,像是在奔跑。
第二天下午,祖母在上海安乐殡仪馆里看到了自己的女儿,我的姑妈余志杏。
一个女婴在哭。听说姑妈临死前一直在念叨:“保孩子,保孩子……”
姑妈的遗体边站着很多大家都不认识的人。一律笔挺的身子,瘦削的脸,都低着头,擦着泪。谁都知道,他们是姑妈的“战友”。再过两年,他们的党将夺取全国政权,但现在,他们这一群人的首领,却走了。
祖母挣脱了我爸爸和叔叔的搀扶,一步上前,细细地看着姑妈的脸,摇了摇头,轻轻叫一声:“娘错了,阿囡!”
然后,祖母把脸贴到了姑妈脸上,呜咽着:“娘错了!娘真的错了……”
吴阿姨也来了,陈妈也在。爸爸和叔叔要张罗追悼会的事,吴阿姨和陈妈搀扶住了祖母。
又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祖母浑身一抖,问:“孩子交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