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绝交信写得极其悲愤,怒斥吕巽诬陷无辜、包藏祸心;后悔自己以前无原则地劝吕安忍让,觉得自己对不起吕安;对于吕巽,除了决裂,无话可说。我们一眼就可看出,这与他写给山涛的绝交信完全是两回事了。
“朋友”,这是一个多么怪异的称呼,嵇康实在被它搞晕了。他太看重朋友,因此不得不一次次绝交。他一生选择朋友如此严谨,没想到一切大事都发生在他仅有的几个朋友之间。他想通过绝交来表白自身的好恶,他也想通过绝交来论定朋友的含义。他太珍惜了,但越珍惜,能留住的也就越稀少。
尽管他非常愤怒,他所做的事情却很小——在一封私信里为一个蒙冤的朋友说两句话,同时识破一个假朋友,如此而已。但仅仅为此,他被捕了。
理由很简单:他是“不孝者的同党”。
从这个无可理喻的案件,我明白了在中国一个冤案的构建为什么那么容易,而构建起来的冤案又怎么会那么快速地扩大株连面。上上下下并不太关心事件的真相,而热衷于一个最通俗、最便于传播又最能激起社会公愤的罪名;这个罪名一旦建立,事实的真相便变得无足轻重。谁还想提起事实来扫大家的兴,立即沦为同案犯一起扫除;成了同案犯,发言权也就被彻底剥夺。因此,请原谅古往今来所有深知冤情而闭口的朋友吧,他们敌不过那种并不需要事实的世俗激愤,也担不起“同党”、“同案犯”等随时可以套在头上的恶名。
现在,轮到为嵇康判罪了。
一个“不孝者的同党”,该受何种处罚?
统治者司马昭在宫廷中犹豫。我们记得,阮籍在母丧期间喝酒吃肉也曾被人控告为不孝,司马昭内心对于孝不孝的罪名并不太在意。他比较在意的倒是嵇康写给山涛的那封绝交书,把官场仕途说得如此厌人,总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就在这时,司马昭所宠信的一个年轻人求见,他就是钟会。他深知司马昭的心思,便悄声进言:
嵇康,卧龙也,千万不能让他起来。您现在统治天下已经没有什么担忧的了,我只想提醒您稍稍提防嵇康这样傲世的名士。您知道他为什么给他的好朋友山涛写那样一封绝交信吗?据我所知,他是想帮助别人谋反,山涛反对,因此没有成功,他恼羞成怒而与山涛绝交。过去姜太公、孔夫子都诛杀过那些危害社会、扰乱礼教的所谓名人,现在嵇康、吕安这些人言论放荡,诽谤圣人经典,任何统治者都是容不了的。您如果太仁慈,不除掉嵇康,可能无以匡正风俗、清洁王道。(参见《晋书·嵇康传》、《世说新语·雅量》注引《文士传》。)
我特地把钟会的这番话大段地译出来,望读者能仔细一读。他避开了孝不孝的问题,几乎每一句话都打在司马昭的心坎上。在道义人格上,他是小人;在诽谤技巧上,他是大师。
钟会一走,司马昭便下令:判处嵇康、吕安死刑,立即执行。
喜欢寻觅中华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寻觅中华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