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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的都城(1 / 2)

一座繁华的都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事情不仅会引起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们的浓厚兴趣,而且对于不管相隔多少年之后的普通老百姓也永远是一个巨大的悬念。

一千九百多年前庞贝古城的突然堙没,至今仍然是全人类一个不衰的话题。庞贝古城的遗址从十八世纪开始挖掘,一代代挖下来,挖到现在也只挖了一大半。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始终络绎不绝,面对着昔日繁华都市的生活遗迹,大家的心情都非常复杂。只要是人,看到一切都像自己的同类竟然在那么遥远的古代就产生了如此密集的汇聚,享受着与我们的感官需求相去不远的日常生活,不能不产生有关人类和人性的深切体认。但是,这种体认立即又被那几乎无法想象的顷刻之间的毁灭所驱赶,代之以一种难以名状的宏大恐怖。终于从恐怖中抖身而出,在一种祭奠的气氛中边走边看,脚下,是人类的庞贝。

西方应该还有一座更古老、更辉煌的都城不知到哪里去了。柏拉图在他著名的《对话录》里提到,一位埃及祭司告诉雅典著名诗人索隆,据历史记载,雅典在遥远的古代曾与一支来自大西洋阿特兰提斯岛的强大军队战斗,这个岛是一个壮阔而富丽的都城,都城四周挖有宽阔的淡水运河,河上帆樯如林,市内道路整饬,恍若仙境的王宫和神殿上镶满了金银和象牙,经常举行辉煌的典仪,但不知怎么回事,这座都城一昼夜之间遇到了强烈地震和海啸,整个儿都消失了。直到今天,寻找和考证阿特兰提斯的地理方位和消失原因的文章已经连篇累牍,但每年总还会冒出来上千篇论文。

在东方,柬埔寨吴哥窟的殒落也是一个千古之谜。在一百多年前,一名猎人在金边北部的大森林里发现了宽及十公里的雄伟建筑群。这个发现震动了世界,据考证,才知道这个建筑群居然代表着一个堙没于历史的王朝——公元七世纪的高棉王朝,从此东方的历史增加了一个梦幻般的时代,而一切研究东方美学和东方雕刻、建筑的人都不可能避开这个古建筑群了。但是,人们最感兴趣的是,这么一个东方都城为什么突然被人类遗弃于丛林间而没有在史册上留下痕迹呢?大家猜测有四种可能:一是全城传染瘟疫死得一个不剩;二是全城发生饥荒,人们只得弃城而逃;三是外族入侵,屠城后又弃城;四是都城内两派政治势力内讧,互相残杀,最后胜利的一方又在死尸堆里感染了瘟疫。这四种可能中无论哪一种,都能出现惊心动魄的场面,闭着眼睛就能想象。

我在黑龙江省宁安县即清代著名的流放地宁古塔一带旅行的时候,知道当年的流放犯曾对着这个地区一圈巨大的城墙墙根遗迹深感惊讶。流放犯中多的是具有充分历史学造诣的大学者,他们也想不出在遥远的古代这儿曾屹立过一座什么都城。他们凭常识即可判断,拥有如此宽阔的基座的城墙一定是极为宏伟的,那么这座都城也一定气势非凡,但它为什么全然成了茫茫荒原呢?它究竟是谁呢?他们中的少数人已在心底作出了猜测,但他们是严谨的学者,身处的恶劣条件又不允许他们检阅资料、测量挖掘,他们也只能把猜测咽进肚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们中有没有人联想到在中国流传极广的那个有关诗人李白的故事。那个故事说李白有一次因皇帝求他写点东西居然要朝中显贵杨国忠替他捧砚磨墨,高力士替他脱靴。皇帝究竟是叫他写什么重要东西可以容忍我们的诗人如此大摆架子呢?人们记得,原来皇帝收到一个叫做渤海国的番国送来的信,朝廷上下没有人能识那种文字,很丢人,后来还是贺知章推荐了李白,才解决了问题。李白要帮着皇帝写回信,当然可以摆摆架子啦。

故事只是故事,不能当作历史来相信,但流放者们发现的城墙墙基,却确确实实就是渤海国首都的所在地!

我首先看到的是外城的城墙墙基,那是两米多高的夯土基座,宽达十来米,像一道天然生成的大堤坝,延绵到远处。这个基座上面,原本应有一方方巨大的砖石砌成的雄伟高墙,可惜这儿不是吴哥窟所藏身的原始森林,而是敞亮开阔的东北平原,一座废弃的城市很难保存住一点什么,能用人力拿得走的一切都被人们拿走了,一代又一代,角角落落都搜寻得干干净净,就剩下这一道泥土夯成的基座,生着草,长着树,静静地呆着。再往里走,看到了也同样是拿不走的城门台基和柱础。据说还无意地或有计划地从地下挖出过不少零星物件,蛛丝马迹集中在一起,再加上一些史料佐证,昔日都城的规模已影影绰绰地可以想见。

从遗址看,这个被称为上京龙泉府的渤海国首都由外城、内城、宫城三重环套组成,外城周长三十余里。全城由一条贯通南北的宽阔大道分成东西两区,又用十余条主要街道分隔成许多方块区域,完全是唐朝首府长安的格局和气派。京城的北半部即是统治者办公和居住的宫城,城墙周长也有五里,内中排列着五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东墙外则是御花园,有湖泊,有亭榭,有假山。宫城中一个最完整的遗物是文献上查得到的一口井,叫“八宝琉璃井”,井壁由玄武岩石砌成,几乎没有任何损坏。我在井口边上盘桓良久,想象着千余年来在它身边发生的一切。它波光一闪,就像是一只看得太多而终于看倦了的冷眼。

一路上陪着我参观的牡丹江市文化局副局长刘平先生以前曾负责过这里的发掘和管理工作,他说,从种种材料看,这座城市在公元八世纪到九世纪之间很可能是亚洲最大的都市之一,当时不仅是渤海国的百城之首,而且是东北亚地区的贸易枢纽,把遥远的长安和日本连成一条经济通道。人们从一个简单的比较就可推断出当时这座城市的繁华:这座都城西部和北部的牡丹江上竟密密地排列着五座跨江大桥的桥墩遗迹,而今天,附近很大的一片土地上数万人的现代繁忙生活,只一座桥就绰绰有余,想一想,当日该是一副何等样的景象!

这样一座城市,真会消失得如此彻底?

现在,我正栖身在华夏版图南端一个只有一百多年历史的世界级都市里,经常站在朝北的窗口发愣。**实在太年轻了,但是繁华的街市、花岗岩的建筑、墙角上干枯的藤萝、藤萝下满脸皱纹的老人常常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这座城市出现在这里是天造地设、不言而喻的,似乎从遥远的过去到遥远的将来都应该如此,没有改动过也不会再有大的改动,要改动也只是城市里边楼多楼少、路窄路宽的内部变化而已,怎么可能设想它的整体衰落呢?把那么多人、那么多车、那么多楼赶到哪里去?在日常市井生活中,公共汽车站挪个位,整修马路要绕个道,大家都不舒服了,一定都恢复原样才安心,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种“原样”本身的暂时性。

更麻烦的是任何一座像样的城市都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社会心理规范,言语举止、步履节奏、人情世故,都与此密不可分,说得好听一点,也可以说是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情。难道,这种渗透到每一条街、每一间房、每一个人浑身上下的风情也会在某一天突然烟消云散?

中国人很早之前就感悟到世事人生的变化无常,曾经有“沧海桑田”、“一枕黄粱”等词语来形容这种变化的巨大和快速,但这些词语本身就反映了这种感悟基本上停留在农业文化的范畴之内。《红楼梦》里的“好了歌”、《长生殿》里的“弹词”以及大量咏叹兴亡的诗词当然也涉及到城市生活,但主要还是指富贵权势的短暂,而不是指城市的整体命运。

事实上,最值得现代人深思和感慨的恰恰正是城市的整体命运。

站在朝北的窗口,我想,华夏大地在数千年间曾先后出现过多少星罗棋布的城市啊,能够保持较长久生命的有几座呢?谭其骧先生曾说,如果从社会政治影响大、延续的时间长来衡量,可称为中国“大古都”的城市只有七座,这七座里又分为三等,第一等是西安、北京、洛阳;第二等是南京、开封;第三等是安阳、杭州。这个排列无疑有充分的权威性,但从今天的眼光看去,其中有好几座城市实在谈不上全国性的社会政治影响了。即使是那几座至今仍然重要和繁华的城市,其变化之大也十分惊人,除了某些古迹外,我们几乎可以把它们当作另外的城市来看待。没有列入这个名单的城市更是如此,例如扬州,它曾经是东方世界最艳丽、舒适的生活方式的集中地,请读这些诗句:

腰缠十万贯,

骑鹤上扬州。

天下三分明月,

二分独照扬州。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扬州至今犹在,但经历过太平天国的熊熊战火,又随着新的交通格局代替了运河功能,它也就失去了昔日的重要和繁华。今天我们能去的,其实是另一个扬州。

这种情景,几年前我在甘肃敦煌旅行时感受更深。日本人为了拍摄电影《敦煌》,耗费巨资在沙漠中另搭了一座唐代的敦煌城。我去时他们的电影已经拍好,只把一座空城留在那里。我在空城的街道上走着,各种店铺、住屋、车辆与真的相差无几,店铺的水牌上清楚地写着各种货品和价目,每家住屋的楼梯走廊可通达一间间房间,街道纵横交错,四周城墙上旌旗飘飘。我走得好奇,走得寂寞,终于又走得惶恐。比之于今天的敦煌县城,这里更接近使之名扬千古的唐代原城,但原城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空荡荡让我一个人走着,像走在梦里。是的,它在梦里,电影艺术家只是依照梦搭建了一下,而一旦被搭建,它就让我们看到了另一座也被称之为“敦煌”的现代县城的某种不真实性。从一定意义上说,一座原来的敦煌已多次消失,多次入梦。

总而言之,比之于山川湖泊、大漠荒原,都市是非常脆弱的。越是热闹的东西越是脆弱,这是中国老庄哲学早就阐述过的,然而都市的热闹却是人性的汇聚,人性汇聚到如此密集的程度还依然脆弱,这不能不说是人类的一大悲剧。

除了像庞贝古城那样纯自然力的毁坏之外,致使许多城市消失的原因还在于人类自身。人类,尤其是中国人,究竟有什么深层原因使他们既迷恋城市、觊觎城市,又与城市过不去呢?

为了索解这个问题,我在**又想起了渤海国首都。我在高楼间想着废墟,在昔日荒凉的渔村想着昔日喧腾的华都,在一百多年后的热闹中想到一千多年前的热闹,在波光浩淼的吐露港海湾想着荒草丛中的那口八宝琉璃井。虽然相隔遥远,但**毕竟是现代大都市,它拥有很多规模宏大、收藏齐备的图书馆,可以为我提供在徘徊废墟时得不到的资料。经过长时间的爬剔搜寻,我终于知道有关渤海国的历史资料少而又少。《旧唐书》、《新唐书》里有一些大同小异的记载,日本和朝鲜也保存了一些零星的旁佐性资料,而它自己的记录文件则已湮没得一件不剩,就像一名没有留下任何日记和自述的亡故者,只能靠周围邻居的零落记忆来拼合他的生命过程。

我从资料中知道,渤海国是当时东北大地上受盛唐文明影响最大、因此也最先进的一个自治藩国。可以想象,刚刚从一种比较原始的游牧生态走过来的部落,要不要接受当时也许是世界上最高文明之一的盛唐文明,是会经历一番长期而艰苦的斗争的。翻来覆去斗争了好多年,终于以先进战胜保守,以文明战胜落后,在大仁秀时期(公元八一七至八三〇年)达到鼎盛,世称“海东盛国”,其首都与唐朝长安一东一西地并立于世。但是,切莫乐观,先进真的战胜了保守吗?文明真的战胜了落后吗?未必。达尔文的进化论一搬到社会历史上来常常碰壁。“海东盛国”太招眼,太容易引起周围人们的忌恨了,它与唐朝的亲密交往也太让别的游牧部落看不惯了,它所汇集的财富太让人眼红了,它拥挤的街市太能够刺激别人的占领欲了,它播扬四海的赫赫大名太能煽起别人要来吞食它的野心了。于是,它最强盛的时期也就是它最脆弱的时期,千万不要为万众瞻仰而高兴,看看瞻仰者的眼神吧,最严重的危机已在那里埋伏。大仁秀时期才过去一百年,公元九二六年,渤海国竟一下子被契丹所灭,像是一出有声有色的戏突然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尾,但仔细一想,这个结尾也是合乎逻辑的。

既然拥有如此强大的盛唐文明,怎么还会被游牧民族所灭呢?提出这个问题的朋友未免天真。不管哪一种文明在最粗浅的层面上是无法与野蛮相抗衡的,“秀才遇到兵”的可悲情景会频频出现。遥远的唐朝有时可以在实力上帮点忙,但也十分有限。唐朝自身也经历着复杂的内部斗争,后来自己也灭亡了,怎么帮得上呢?因此,渤海国中主张接受盛唐文明的先进分子注定是孤独的悲剧人物。他们很可能被说成是数典忘祖的“亲唐派”,而唐朝却又不会把他们看作自己人。在这一点上,唐玄宗时期渤海国的大门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的哥哥一度是渤海国的统治者,一直想与唐朝作对,他争执几次无效,就逃到唐朝来了。哥哥便与唐朝廷交涉,说我弟弟大门艺对抗军令躲到了你们这儿,你们应该帮我把他杀了。唐玄宗派几名外交官到渤海国,对那位哥哥说,大门艺走投无路来找我,我杀掉他说不过去,但你的意思我们也该尊重,因此已把他流放到烟瘴之地岭南。本来事情也就过去了,不想那几个外交官在渤海国住的时间长了说漏了嘴,透露出大门艺并未被流放。于是那位哥哥火了,写信给唐玄宗表示抗议,唐玄宗只得把几个外交官处分了。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对此事曾作过有趣的批评,大意是说:唐朝对于自己的隶属国应该靠威信来使它们心悦诚服。渤海国那位弟弟为了阻止一场反唐战争来投靠你,你应该有胆量宣告他是对的,没有罪,而哥哥则是错的,即便不去讨伐,也要是非分明。不想唐玄宗既没有能力制服那位哥哥,又不能堂堂正正地保护那位弟弟,竟然像市井小人一样耍弄骗人伎俩,结果被人反问得抬不起头来,只好对自己的外交官不客气,实在是丢人现眼。(参见《资治通鉴》卷213)司马光说得很好,但这位历史学家应该知道,一切政治家都是现实主义者,至少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会为一种远离自己的文明和文化而付出太大的代价。那位叫做大门艺的弟弟只能在长安城里躲躲藏藏,他为故乡都城的文明而奋斗,但故乡的都城却容不了他。后来,渤海国由于自身的改朝换代进一步走向了文明,但这样一来渤海国本身也就成了那位弟弟,因高度的文明而走向孤单,走向脆弱,走向无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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