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事,最怕就是往深里想。
原先被职场菜鸟忽略的小细节,经陆小凤一提醒,再由已经变身满级大佬的尹清和亲自试探一下,以前不以为意的事情就立刻明朗起来。
比如,桑落自十二岁以后,再不肯住在她的房间。
收留这对兄妹的时候,宋叔自己也有了一子一女,宋家婶娘本就忙得团团转,可她感戴东家仁义,有时宋老爹分·身乏术,这位热心爽朗的婶娘还是会主动过来帮忙带孩子。宋玉红与桑落都是小姑娘家家,稍年长些的宋玉红甚至很有当姐姐的样子,做什么都照顾着桑落,同桌吃饭,分享衣物,相处起来就如姐妹一般。看在眼里的宋婶自然不会多想,沐浴的时候,直接一个浴桶便将她倆一锅端了,就着热水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搓一遍。
桑落扑腾得格外厉害。
第一次还没下水她就想偷溜,是被宋婶眼疾手快拎回来的。瘦骨伶仃的小姑娘全程僵硬,一边听着宋婶念叨“这么漂亮的小丫头可不能不爱干净”,一边死死扒着木桶边缘,恨不能整个身子贴上去。
她在竭力背对另一边的宋玉红。
迫不得己被宋婶转过来的时候,这孩子也是紧闭双眼,睫毛抖个不停,看起来下一瞬就要晕倒在浴桶里。
宋婶却误会了。
她以为,刚被收留的孩子心思敏感,因为自己瘦脱了相就自觉身体丑陋,不敢见人——那时的桑落也确实是鲜少表情,总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兄妹两个如出一辙的冷淡寡言,远没有如今活泼。
于是,宋婶反而逮到机会就让她俩一处,共浴自不必多说了,天冷时还哄着两人一个被窝睡觉。
宋老爹乐见其成,并不反对。
两位长辈想得都很简单,这一收留,大概就是一辈子的事了。桑落年纪小,正是要好生教养的时候,万一曾经的流民生涯让她觉得从此抬不起头做人,那可能也会成为一辈子的心病。
虽说名义上是主仆,可宋玉红分明拿人家当妹妹,且她生性活泼开朗,若能带着桑落走出以前的阴影,自然再好不过。
于是十二岁之前,宋玉红与桑落几乎是同起同卧。
刺绣是一块学的,贴身的小衣几乎都是对方的手笔,亲手做的第一道菜是对方试了第一口。桑落五岁以后,收到的第一条五色缕是宋玉红亲手编的,第一碗长寿面也是宋玉红亲手做的,她所有的胭脂都是宋玉红亲手制的。
两个小姑娘,清晨互相束发,整理床铺,嬉闹着跑去灶间给做饭的宋老爹打下手。若是宋老爹有空,三个小豆丁便排排坐着跟他读书习字,若是没空,那三个孩子便各做各的:宋玉红捧着家传酒谱手不释卷;桑落在旁边皱着眉头穿线捻针,对着宋婶给的花样琢磨怎么绣得更像样些;元正最是安静,一支笔一叠纸,他便可以安安静静地练上一上午的字。
阳光铺满院落,将那段岁月定格成永不退色的温暖画卷。
但也只到十二岁了。
十二岁后,宋婶要照顾一家老小,再不能轻易过来帮忙,宋老爹的身体却已有了衰弱的先兆。桑落便主动挑起家事,并以此为理由,很少再住进宋玉红的房间。
“有时要起得早,有时又睡得晚,我若还是和小姐一起睡,就怕要吵着你睡觉啦。”
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小丫鬟插着腰,一本正经地教训着自家小姐。
“你也得拿出少东家的样子,家传的手艺不能丢在你这里。”
说出这句话的桑落,包揽了这个家的一日三餐,替宋老爹熬药,督促宋玉红酿酒,只是不再和她共浴,也不肯轻易替她擦背。只有她累到睡在浴桶里的时候,小丫鬟才会红着脸过来叫醒她。
宋玉红逐渐接触家业,家务事由桑落一力承担,元正便去跟着镖局镖师习武。
他说:“走商看家,多少能派上用场。”
气质雅正的少年,眉清目秀,像是显贵豪门备受宠爱的小公子,满身的书卷气。他也写的一手好字,横竖撇捺间尽显风骨,启蒙后被宋老爹送去学堂,师长无不赞誉。
可也就是这样一个人,跟宋玉红说,他决心习武了。虽然找不到什么江湖高手教他,也比手无缚鸡之力好些。
将将十二岁的三个孩子,脸上犹带稚气,连身量都还未长成,却已经站出来撑起了门楣。
所以宋玉红从未多想。
哪怕是现在的尹清和,如果不是陆小凤有意提醒,也还是不会多想。
千年劳工不会否认,第一次到达这个次元的时候,她是真真正正的新手菜鸟,不够强大,也没有现在的本事。她以宋玉红的名字活在这里,就是真的做了一回“宋玉红”。元正和桑落帮她撑起了酒坊,尽心尽力,到她前往南疆之前,元正仍然未娶妻,桑落也没有嫁人。
这俩兄妹,受了宋家收留之恩,就把一辈子都搭给了宋玉红。
她领这份情。
所以她从来没往别的地方想过。
宋婶以为小桑落是心中自卑,不敢与人亲近,宋玉红又何尝不是这么认为的?何况她说是新手,其实这个次元已经是第二个任务了,而别的不说,第一个任务至少给了她基本的判断力。
桑落的骨相、脉象和眉眼五官,所有生理特征都无一例外是个姑娘。
她是基于这个判断,相信自己的眼力,才一直认为桑落是“妹妹”。
——于是共浴时不敢看她,十二岁后极力避免与她肌肤之亲,当年的宋玉红也只觉得这丫头是面上张扬,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两分羞涩。
可如果……
桑落姑娘,其实从头到尾就不是个“姑娘”呢?
或者说,假设只有身体是个姑娘呢?
尹清和眼神木然,看向自己浸在热水中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