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王微微一笑,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柴明淡淡道:“不过是些虚名,当年江衡远和萧夙玉尚在时,还有心情与他们争上一争,如今故友已去,这些都没了意思。李平澜来找我打过两次,想将我请出洛城,我看他也是一个人待着没意思。”又道,“你还算稳,尚需磨炼。”
江衡远是琅環左使,静王的舅父,萧夙玉则是琅環右使,很少进宫,洛凭渊只在小的时候见过他一面。他听到这两个名字,不由朝静王看了一眼。
洛湮华的目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楚:“舅父去世前曾传信于我,提及前辈尚在洛城。九年驻留相守之恩,洛湮华没齿难忘。”
柴明瞥了他一眼,口气转为冷淡:“老夫是受萧夙玉之托,又不是为了江衡远。你们江家那副忧国忧民的架势,老夫原来就觉得不对付,如今更是受不了。你不必挂在心上,用不着你还情。”
静王笑了笑:“晚辈现下还真只能欠着。今日过来,只是想对您说,暂时应不会有人来动我,秦肃也回来了,前辈不用再为了当年的请托留在此地。再让您这样的高人守下去,且不说萧叔父在天之灵过意不去,晚辈也要折杀了。”
“哦,”柴明长长的眉毛略略挑起,“李平澜都没能把老夫赶走,轮得到你这个小辈来赶么?”他仔细打量了静王一番,“上次见你该是三年前,那会儿你就非让我别管。老夫待在洛城可不是为了一直守着,是要送你回江南去,离开这劳什子京城。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改主意,脾气到底像谁,真的不明白江衡远和萧夙玉希望的是什么吗,他们都想要你平安,才能放心。”
静王微微低下了头,洛凭渊待在一旁,此刻已听得有些发呆,他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皇兄一直是有机会走的。
过了一会儿,洛湮华才抬起头来,并没有解释,轻声说道:“我现在还好,前辈无需担忧。春末夏初,君山夏茶新绿,前辈的几个徒儿该是很挂念您了。”
柴明原居于洞庭君山,他并无家室子女,对几个徒弟倒颇为钟爱,闻言轻哼了一声:“老夫生平之诺,从未半途而废,你倒是说说,怎么叫没危险了,你又有何打算?”
这时,外面脚步声细碎,房门轻轻开了,进来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手中托了一只托盘,给房中几个人各送上一杯豆浆。洛凭渊接过杯子时,看到这女子手背上有一道极长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袖中,不由得朝她多看了几眼,才注意到她右侧脸上同样有一道长疤,看样子应是多年前的刀伤,将原本娟秀的容貌破坏得有几分吓人。然而他总觉得这女子有些眼熟,定睛再看,忽然见到她左眉毛中隐有一颗小痣,猛地站了起来:“你……你是玉帛,你没死?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凤仪宫里,琅環皇后有两个贴身宫女,一个名唤若耶,另一个就是眼前的玉帛。虽不比青鸾亲近,但洛凭渊与她们也可说相熟。
玉帛被他的举动惊得退了一步,朝洛凭渊脸上凝视了片刻,才低声说道:“是五殿下吗?”声音暗哑,又求救般望了静王一眼。
静王对她轻轻点头,带着安抚之意:“别怕,凭渊是我带来的,他不会乱说出去。”
玉帛这才向洛凭渊敛衽施礼,她的动作娴静一如当初,只是嗓音暗哑,洛凭渊看到,她的颈上也有一道极深的疤痕。
他明知此刻不是时候,仍然忍不住问她:“你是怎么逃得了性命,是柴前辈救了你么?”
玉帛神色有些凄楚:“五殿下,娘娘被逼自尽之后,奴婢们还在哀戚,凤仪宫就来了许多持刀的侍卫,奉命让我们都随娘娘去,然后就挥刃砍杀,宫中到处是血,奴婢昏了过去,本以为必死无疑,是殿下让人到乱葬岗查看,将奴婢救了回来。后来就跟着柴先生了。这些年,奴婢都在这里。”
洛凭渊没想到凤仪宫中还有生还的人,心中百感交集,说道:“玉帛,你该离开洛城,留在此地,若是被人认出来就危险了。”
此语乃是好意,然而玉帛看着他,目光却有些复杂:“五殿下,主上尚在此地,奴婢不会走,已然死过一次,什么也不怕了。娘娘是被冤枉的,害她的人好生歹毒,若耶他们都死了,奴婢虽然帮不了主上什么忙,但一定要留在这里,看着那些人被揭破,奴婢活着就是为了要等那一天。”
“玉帛,”静王淡淡说道,“不要说了,若还当我是主上,就将这些话留待日后,现在不要对人提起。你退下吧。”他声音清淡,玉帛垂下眼帘,不再说话,脸上伤痛的神色也敛去了,低声说道:“是。”
洛凭渊见她向静王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心中一阵纷乱。玉帛如此悲愤地说皇后是含冤而死,她凭什么这么想呢,如果她说得是真的,那么如嫔的告发又是怎么回事。玉帛就像在用她受创的声音和脸上颈上的疤痕控诉,说如嫔呈上的那些证据都是不成立的。
后来静王与柴明又谈了些什么,洛凭渊都没有听入耳中。天色渐晚,柴明让人端来两碗豆腐脑,他也没注意到是什么味道,只依稀听到柴明对静王说:“老夫的豆腐店常客不少,还不想收摊,就再开两年罢。你那些江南来的下属,若是遇到难解之事,可以过来吃上两碗。”静王微微叹了口气,起身拜谢了这位寿山明王,他招呼道:“凭渊,我们走吧。”
洛凭渊随静王一起走出豆腐店,他没有再见到玉帛,只有秦肃出现在他们身后,也不知刚才隐在何处。
其时虽已过晚饭时分,但初夏天气和暖,大多数店铺还未关门,街市上仍有不少人。夕阳如金,静王沉静的神情融在这些热闹景象中,令人想起风吹过树林后留下的静谧,水波涌动的湖面上一片片安静开放的睡莲,仿佛在守着世上被人遗忘却从来都存在的那分底色。
洛凭渊在静王上车后,也不觉跟了上去。秦肃于是没上车,只是将一大包豆腐和卤豆干放在车里,说道:“店里买的。”
洛凭渊今天在这家接地气的小豆腐店中受到了相当大的震动,直接触及到内心深藏的回忆,或许就像玉帛脸上狰狞的伤痕一样,对经历过当年劫难的人来说,这些痕迹是再也不会褪去了。自己尚且噩梦连连,那么处在漩涡中心的洛湮华又是怎么过来的,如今还能有这样沉定的神情。
他问道:“皇兄,当年的事,你为何从不解释?”
他觉得自己要问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在他所知道的情形之外,当年还发生了什么,还有多少湮灭在血光中的别情。他隐约有些怕,怕会听到什么,动摇甚至颠覆他好不容易才形成的认知。
洛湮华像是明白他的心思,默然半晌才说道:“解释什么呢?说刺客并不是母后指使来的,她并没通敌,说琅環令不是她传出去的,说如嫔的死另有内情,父皇会听吗?你会愿意相信吗?这件事早已不是用言语能解决的。”
如果是平日,洛凭渊或许会追问:“那么你想怎么解决,继续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吗?”但见过柴明和玉帛之后,他已说不出这话,每个人似乎都比他了解得多。他心里有种憋闷的难受,慢慢地说道:“我信不信,怎么想,皇兄你真的在意过吗?当年离宫前,我一直在等你解释,哪怕只是一句话,我都会放在心里,可是直到我走了,你什么都没对我说过。”
他站起身来,也不管马车正在行进,直接一跃而下。秦肃跟在马车附近,见宁王突然下车走人,转眼踪影不见,暗想不妙,连忙上车。
静王倒没像他担心的那样又咳起来,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秦肃问道:“他怎么了?又发脾气。”
洛湮华神情有些黯然,说道:“这也不能怨他,我心情不太好,话说得重了些,他心里难受。”他笑了笑,“没事,凭渊不是孩子了。我想他是有些怕,他很在意如嫔。”
“他自己跟来。”秦肃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回复了沉默状态,今天的对话他听到了,玉帛说的并不算多,私下里,他觉得宁王迟早要面对,早些知道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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