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凭渊一边纵马向前,一边回头望了眼后方几座高高的凉棚,今日不参猎的宗亲臣子都会坐在里面乘凉闲谈,各家女眷由容妃和宜妃领着在另一座高棚中喝茶吃点心。
他昨晚在皇帐中用晚膳,告退时已有些晚,林辰又难掩兴奋地拉了他去嘀咕怎生安排,他没有来得及去找静王。他知道洛湮华今天不会去狩猎,应是就在凉棚中,两人已两三天未曾交谈,早上匆忙朝相,总觉得静王气色不太好,像是旅途劳顿,心中就不觉有些挂念。
洛雪凝这时回过身来叫他,洛凭渊收敛心神,驱散心中那些没来由的思虑,赶了上去。他今日还想帮林辰在狩猎中拔个头筹,至于静王那边,不妨今晚去他住处一趟。
阳光洒遍原野,三千禁军分出一千守着凉棚,其余两千人拉成长长的半月形弧线,从树林、丘陵和草原间包抄过去,栖息于雾岚山中的野物被惊动,从树林草丛中冲出,在驱赶下朝围场中心的区域逃蹿,随处可见奔跑跳跃的黄羊鹿獐,扑扇着翅膀的野雉,也不乏野狼山猫这等猛兽。众人这时已分散开来,在广袤的围猎地带各自寻找猎物,弓弦马嘶声不绝于耳,还有禽兽的哀鸣。
天宜帝自是不会如年轻臣属那般折腾一整天,他射鹿开场后,带领一干御前侍卫骑马奔出几里,射到一些獐兔,近午时分就回到自己的凉棚中休息。
他早上已看到静王,用过午膳后,派了内侍将他召来。洛湮华进来行礼时,天宜帝禀退左右,见他脸色苍白,情形与上月十五时如出一辙,心知这是碧海澄心将要发作的征兆。
他曾目睹一个中了此毒的人在十五之期将至时,连路也走不了,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被人抬着入宫求解药,静王的状况已经算好的。碧海澄心通常在十五月圆之夜酉时前后发作,上个月静王入宫,他刻意迟了一刻才赐药,既有威慑教训之意,又可观察发作情状。他对药效很满意,前后不过片刻,洛湮华已脸色煞白,汗透重衣,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不肯□□求恳,嘴唇咬破了好几处。待到吴庸拿来解药时,已经连握住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天宜帝相信,经过这一次威慑,静王是再也不敢对自己有所违逆,或者生出不臣之心了。
用过了强硬手段,便应怀柔施恩,天宜帝仍记着偈语中那句暗星将起,辅我帝基,用药物换取忠心毕竟落于下乘,只要静王用心尽力,他便不打算在每月的解药上多做为难。因此他今日颜色和缓,给静王赐了座,说道:“我听闻凭渊说,你近日准备派下属协助靖羽卫,护送粮草到韶安。”
静王微微一笑:“儿臣得到一些江湖上的线报,北辽似欲对粮饷下手,籍此动摇我北境军心士气,儿臣思之,此事不可坐视。外夷近年来嚣张日甚,乃是因为少有重挫,此番须让他有来无回,他们方知父皇洞烛卓见,雷霆手段。”
他淡淡说来,语意却极是坚决,天宜帝连日在朝堂上听多了推诿犹疑,此时顿有痛快之感,点头道:“好一个有来无回,如此,朕便静候佳音。你对韶安会战可有见解,不妨说来。”
静王略作沉思,徐徐说道:“儿臣未曾沙场征战,不敢妄议,闻得四皇弟有名将之风,所麾将士无不感念君恩,浴血苦战。然两国交战,胜负虽决于对阵之时,实则粮草、遣将、练兵、哨探,样样皆是交锋,牵扯争斗之激烈,并不啻于战场刀兵厮杀。辽人擅长用间,屡屡派人,入我境内刺探破坏,依儿臣所见,以京师与韶安最为严重。韶安城曾轮于北辽之手,其中必被安插了许多奸细,因此待粮草送达北境,儿臣考虑可让秦肃带人配合四皇弟,在韶安内外清理内奸,不知父皇以为如何?”
他愿意承担,天宜帝自无不允。他知道秦肃,静王此次派遣玄霜,意在隐匿行事,遂说道:“朕会暗嘱临翩。北境此战,我朝投入甚多,若然有失,于我□□威名损害非小,你便多尽些心。”
静王听他语意,仍是最看重名声,但自己方才之言应已在他心中起到效果,欠身说道:“九年前,韶安之失起于内奸,儿臣无一日忘怀。而今外虏如虎狼,觊觎于居室之外,欲杀我百姓,儿臣唯觉诛之后快,自当克尽绵薄。”又道:“此次双方交手,便可摸一摸品武堂和金铁司的实力。”
天宜帝见正事说得差不多,便着内侍来上茶,一边随意问道:“凭渊在你府中住了一个月,与你处得可还好?”
静王从内侍手中接过茶杯,显得放松了些,提到洛凭渊,他神情有些无奈:“父皇既然问起,儿臣不敢隐瞒。五皇弟对儿臣的成见甚深,虽同在一府,却不愿多作往来。这次我让玄霜与靖羽卫同行,要他答应配合着实不易,逼得儿臣只得立下军令状。”又道:“儿臣已尽力安置,但这些日子看他态度应是在盼着宁王府早日落成好搬走。”
天宜帝脸上看不出表情,说道:“兄弟间纵然有什么误会,你身为兄长,也不应抱怨。只消为国出力,他自会理解。”
静王道:“儿臣也唯有如此盼望。”他唇边带了一丝自嘲,“五皇弟眼中只有父皇和国事,我这兄长实在算不了什么。”
天宜帝心里其实颇为满意,从不抱怨的洛湮华提到宁王便有无奈之意,足见洛凭渊于公于私,都令他有苦说不出。
他和颜悦色地对静王说道:“你路途劳顿,也是不易,今日就不必待在凉棚中了,尽可回帐歇息,朕一会儿让吴庸去看你。晚上篝火饮宴亦可不用参加,只管将养好身体。待到回了洛城,可多来上几次朝。你一个皇子,对国事也应更多关心才是。”
洛湮华明白他会让吴庸来提前赐药,这次不必等到晚上,少了些煎熬。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还得拜谢圣恩,只觉神思有些倦怠,天宜帝性情多疑,与他说话,一个字也不能错。
与此同时,在女眷们的凉棚后僻静无人处,两个女子也正在低声说话,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宫女,另一个则是十六七岁的官家少女。
杏芬是宜妃的贴身宫女,她已经和面前这姚家小姐说了一刻,此时有点不耐烦了:“我家娘娘可是念着当年与敛芳郡主的情份,怜你看着是个侯府嫡女,实则孤苦,连个为你打算的人都没有,才在韩娘娘面前说情,要给你这个机会。你可知道有多少高门为这事求到韩娘娘面前,什么都肯答应,只求家中女儿能进了未来宁王府的门。”
姚芊儿绞着手中的绢帕,低头不语,好一会儿才道:“芊儿对宜妃娘娘说不出有多感激,只是心里有些害怕,杏芬姐姐别生气,让我再想想。”她的生母敛芳郡主在世时,家业还没有如今这般败落,听到杏芬说起,想到家中无人真心为她着想,眼圈不由得一红。诚毅侯几年前娶了个出身低微的填房,得罪了母亲娘家的亲眷,与宗室的走动就少了。几个姨娘叔伯不是小家子气,就是不务正业,整日里算计家产,偌大个诚毅侯府如今只是个空架子。她只盼着能找到一门好亲事,可有这么个娘家拖累,这一步却是千难万难。唯一能凭借的,只是侯府嫡女的身份以及自己的容貌。
杏芬对这个姚芊儿并不如何看得上,冷笑道:“宁王殿下乃是龙子凤孙,他的婚事连陛下都是要过问的。京中的名门闺秀一抓一大把,论起家世,哪个都比你强,若不行险招,如何轮得到你,韩贵妃娘娘要是平白为你说话,也难以服众。如今娘娘属意于你,是旁人修三世也求不来的福气,我劝你好生珍惜。”
她说到这里,又放缓了语气:“明日比赛骑射,乃是你唯一的机会。宁王殿下性情仁厚,武功又高强,见你坠马,定会不忍相救,不会令你伤着,到时所有人都是见证。等回到洛城,韩娘娘自会为你做主,请圣上赐婚。韩娘娘亲口说了,会设法让你做了正妃。”
姚芊儿尤自迟疑,要是不成,她连清白的名声也没有了。
杏芬见状,声音转冷:“你若是仍打不定主意,我家娘娘那边还忙得很,奴婢可要走了,只当小姐不愿意,此事就此作罢。”
姚芊儿有些焦急,连忙拽住她的衣袖,央道:“姐姐可别走。”她咬住嘴唇,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她想到了亲戚们的冷落白眼,那些闺中姐妹的无声轻视,她们无非是摊上了更好的家境和双亲。长得漂亮又如何,她们都自信会有比她好得多的亲事,觉得可以一辈子俯视怜悯她。她姚芊儿也是侯府的小姐,又有哪一点差了,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搏上一搏。
她脑中回想起昨日见到的宁王,那么年轻俊美,思之令人心醉,这是全京城少女都想要的夫婿。她终是点了点头,低声道:“芊儿一切都听两位娘娘的,明日定会依照吩咐行事。”
杏芬眼见差事办成,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芊儿小姐只管放心,明日有惊无险,娘娘说话一诺千金,小姐就等着当王妃罢。”她福了福,“姑娘这般人品,殿下定会怜惜,说不定不待娘娘说话,就主动求娶了。奴婢将来怕是还要您照拂呢。”
姚芊儿目送杏芬离去,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感觉得到,这个小小的宫女都看不起她,可那又怎样,只要韩贵妃说话算数就行了,她要那些所有给过她脸色看的人都后悔莫及,那才是真的扬眉吐气,为此不管要冒多大风险,她都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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