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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2 / 2)

三月二十三,漕运粮船四艘,临清码头交割,陈仓虚数二万六千石,净得银两万九千两。

四月初九,海运粮船二艘,登州港码头,桐仓虚数一万八千石,净得银两万零五百两。

…………

一行行记载的全是洛城乃至附近州县粮仓的亏空,孔尚业的脸色也变了,他与钱崇益多年同朝为官,辨得出他的笔迹,这张账页上所写的如果并不是一个玩笑,便是兹事体大。

李平澜上前,从他手中把这张散页拿过来看了一遍,脸上仍是没有表情。

这时,他看到静王走近,就默不作声地将账页递给他看。洛湮华扫了一眼,又转给了还不明状况的端王爷。

沈翎仍在翻阅账册,里面类似的记录还有不少,此外就是一笔笔明细与经手官员的分润。他看见了不少户部官员的名字。

钱崇益已经觉察到气氛异常,他一开始没注意沈翎从包袱里拿出的是什么,待到看清了账簿的模样,整个人顿时像被雷劈了一下,脸色变成青白。

户部经管天下人丁钱粮,过手的赋税银两数额何止千万,本身薪奉所得却有限,虽有地方官员送来的炭敬和冰敬,但每年数千两银子的数目无论是对于他偌大的家业还是内心的冀望而言,都远远不能满足。权利在手熟稔公务后,渐渐总能发掘出生财之道。湖广与江南的稻米一年两熟,每年夏秋之际,运粮的漕船与海船便源源不断地沿内陆的运河或东南海路北上,将一船船粮米送往北方。洛城及周边州府几座较大的粮仓中,常年积储数百万石粮食,以备供给。在正常的年景里,堆积如山的新粮两年后便成了陈米,会以极低的价格抛售,由大大小小的粮商接手处理。这其中自然有不少油水,无论是差价还是损耗,但是由于户部上下都看得见这块利益,并且都想伸手,能分到的也就有限。

而后当他在户部接替前任,开始负责考评各地粮仓之后,逐渐收到来自属官的厚礼与暗示,如果将原本运往太仓与陈仓的新粮直接交给粮商售卖而只报个理应入库的虚数,待到一两年后,再将这些实际上从未入库的粮食,报为需要低价处理出去的陈米,只要经手的各个关节畅通,那么无需任何本钱投入,就能坐享其中的差价,得到一份丰厚的分润了。

钱崇益很快就从战战兢兢发展到深谙此道,无论灾年还是丰年,作为京畿之地,洛城一带的粮仓必须保证仓廪充实,负责出入库和定期清点的官员都是他的下属,如此便当的生意如果不做,简直是堵了大家的财路。所需要的只是缜密小心,将账目记清楚,不要被外人发现端倪。

他一向都做得非常谨慎,不仅保证仓库中留有应付不时之需的储备,与相熟的粮商也都打好招呼,遇到紧急情况便可临时调来一些粮米充数,自觉方方面面都已安置稳妥。

他开始与彰州的几家大粮商合作,是在最近三年。彰州在洛城东北六百里,将粮米运到那边路途的确比较遥远,故此南方来的槽船都是在渡口码头卸下粮食,交接后由对方自行运走。卖给这几家粮商所得净利比别处要高出五成,因为出彰州城外再向北,绕过边境的群山,便可进入夷金的地界,那一带距离北辽亦是不远。辽金两国气候苦寒,农耕都不甚发达,每年只能收成一次,因此到了春夏之际都会缺粮,除了抢掠,便只有设法在边境上向禹周这边购买。

钱崇益当然明白卖到彰州的粮食都去了哪里,为何利润大大高于其他地方,但他想到的是,自己不去赚,也会有他人为了牟利将粮食卖给辽金,那么又何必放过这条财路呢?

他只是操作得加倍谨小慎微,所有的相关账目都亲自计算,账本不让任何人瞧见,藏在书房里一处隐秘的暗格中,连为他磨墨端茶的亲信都不知晓它的存在。他三天前还独自取出来看过,可是现在怎么会当众出现在沧浪阁,被靖羽卫的副统领从一个从没见过的包袱里拿出来翻看?

他怀疑自己心虚看错了,抱着万一的希望朝沈翎凑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脸色便由青白变成了彻底的灰败。

沧浪阁的厅堂里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寂静,那张散落的账页已经转到大理寺常卿俞恪手中。太子拿过来看了看,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户部有些暗中手脚他并非全不知情,但他着意要将六部拢在手中,故此一向只作不知。可是眼下单从这一张账页上看来,钱侍郎的胃口未免大了些,当场被京兆尹、大理寺的主官看到,只差个刑部,就能凑成个三堂会审,旁边还加上一个大内统领李平澜。他想帮钱崇益分说也无从开口,心中只是大骂钱家连本账册都收不好,又附庸风雅搞什么夏宴。

如今韶安税正在紧要关头,提请加赋的户部居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出,直接将见不得人的贪腐展示人前。

虽不知这一包失宝怎么会出现在此,但账本是钱崇益的笔迹,又是在他府中发现,难以辩驳。要查证也不难,只需封了太仓和陈仓核对数目,什么都一清二楚。

端王爷的性格较为直爽,他心里还有些不愿相信,问道:“老钱,这账册可是你府中之物,如果不是就直说,也没人能冤了你去。”

钱崇益平素也算是有急智,但此时头脑中却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为官多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面对这样的困境,若说是,等于直接承认;若说不是,真相也瞒不过去。

他喃喃道:“下官实是不明,不知这包东西是怎么回事。”心里却明白,此事过了今夜必定轰传京师,直达天听,纵然去求太子回护,再想调粮补足官仓虚数而不被觉察,也是决计不可能的,这遭自己的官途算是完了,还不知能不能留下性命。

他这般态度迟疑,看在众人眼中,与直语承认无异。

掉落的账页已回到沈翎手中,重新夹进那本要命的账簿。渐渐反应过来的宾客开始窃窃私语,低声议论。

孔尚业作为洛城府尹,不得不出来结束这难以收拾的场面。他干咳了一声,说道:“下官职责在身,今晚须得将这包裹中的物件带回京兆尹作为证物,过几日才能物归原主,不知各位大人可能容许?”其实以他的本意,巴不得立时交还,摆在府衙,还得提心吊胆好几天。

端王爷摆了摆手,不甚在意:“既是为了公务,孔府尹自带回去不妨。”

沈翎道:“下官也不好袖手,今夜便派些人手给孔府尹帮忙,定会护得周全,诸位大人尽管放心。”

孔尚业便要来纸笔,让自己的跟从当场清点记录作为凭据。

这晚意外叠出,一波高过一波,无关的宾客至此纷纷告辞离去,他们都清楚过了今夜,大概很长时间里,是不可能再接到请帖来到碧箩园了,纵然再有机会踏入此间,只怕也是物是人非。

端王爷虽找回了八宝紫金冠,但心中委实是意兴阑珊,叹了口气说道:“钱侍郎好自为之,本王也帮不了你什么。”说着转身也向外走去,对始终安静地坐在琴边调弦的白若菡道:“若菡也同走罢,我用车马送你回去。”

钱崇益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沧浪阁中曲终人散,这或许是他今生最后一场盛宴,没想到会落得这般收场。

静王站在一侧,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接到白若菡离开前的匆匆一瞥时,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钱崇益,这位户部侍郎保养得宜的白净面皮上唯剩颓败,他淡淡说道:“今晚见了府上珠灯夜景,的确别致新巧,闻说珠光灯一盏价值九钱,却不知钱侍郎这一夕风雅靡费几何。大人身在户部主理民生,所思所行却是取利于民,空负了这一楼书香。”他环顾四周架上堆叠的书本,“纵然引沧浪之水,何以洗心,实是可惜了。”

钱崇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静王已转过身,下楼而去。

太子看着静王离去的身影,神态虽还保持平和,但脸色已隐隐发青。他已经可以想到天宜帝看见那本私账会是什么反应,这般被当众揭出来,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钱府已经完了,跟着会被被锁拿问罪的还有一串参与其中的户部官员,户部尚书不知还能不能保住这个位置,自己在户部的多年经营只怕要付诸流水。还有他筹谋多日的韶安税,也将难以为继。

他心中又是恼怒,又是纷乱,由几位官员和随从簇拥着离开。他没再理会钱府的人,包括常到东宫行走的钱谦。什么碧箩园、沧浪阁,这里坏了他的大事,真是晦气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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