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凭渊平素在宫中来去都是步行,但他伤势未愈,内力全失,从清晨起折腾了一上午,确实有些累了,于是吴庸让人安排步辇时,他就没有推辞。
昨日此时,他正在皇觉正殿中与纳兰玉交锋。一夜过去,从昏迷到清醒,由蒙冤而清白,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上午的一幕幕仍然走马灯般在脑中掠过,罗织的罪名一波波席卷而来,伴随着用言语和心机修饰过的恶意,就像要将他灭顶;又仿佛盘桓于头顶的乌云,将投下一生的阴霾。那时候他有瞬间的孤独,因为即使极力说出真相,仍然得不到信任。内息空荡荡无法提起,他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般软弱无助的感觉了。
当一脚踏入陷井往下坠落的时候,有人落井下石,有人冷眼旁观,但仍然有温暖的手紧紧抓住他,竭尽全力将他拉出深渊,杜棠梨、李平澜、了尘大师,应该还有副统领沈翎。然而洛凭渊知道,令每个人在需要的时候出现,让每一股助力得以配合默契的,一定是皇兄。在静安殿中,即使不转头,他也能感受到那种柔和而稳定的支持。
天宜帝单单只放自己离宫,他虽然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但想到静王也同太子、安王一道被留在宫里,就有些担忧。辞出时匆匆一撇,静王的脸色是缺乏血色的苍白,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在宫里甚至不能流露出关心或在意,洛凭渊只有对自己说,一天而已,明晚中秋家宴后,静王就能回府相聚了。
“殿下。”宫门前,沈翎已经迎了上来,脸上有如释重负的欣喜,身边站着四名亲随,几名靖羽骑卫,楚桓,邵毕图……没想到的是本应在户部主事的钟霖也等在这里。他们身后稍远,站着素衣配剑的封景仪,还有令他挂心了三天的蒋寒与魏清。
众人都围了上来。
“五殿下,你的伤势……”蒋寒最先叫了一声,跟着像是不知该如何接下去,眼圈变得红红的。
“只是中了些迷烟,过两日就好。”洛凭渊微笑着拍了拍几个属下和朋友的肩膀, “走吧,我得先回去休整一下,沈副统领也带人先回卫所,下午将京中的人马调齐,等我的消息,咱们有事情要做了。”
他的头还是很疼,但是已经比刚醒时好转些,他需要回到静王府,见到秦霜、杨越,再请奚茗画开贴药吃。
他望了望头顶依旧阴云笼罩的天空,这场秋雨如果快些下来,明晚或许还能看到中秋的满月。天宜帝已经准他安心养伤,次日不必再为了朝贺中元而进宫,但他有些不放心静王。事不宜迟,眼下先送给昆仑府一份大礼,明日便以复命的名义到重华宫请见,最好是能同皇兄一道回家。
天宜帝并没有将三位皇子安排在一处抄经,太子被遣去含章殿,安王放在洛凭渊刚住了一晚的绯云亭,静王则被引至清凉殿冬暖阁。至于天宜帝自己,在处理完这件大事之后,终于想起已经多日未曾到后宫,于是吩咐起驾,到芷汀宫去用午膳。经过这么多糟心的事,莲妃的恬淡温和最能令他静心。
御辇行至通往后宫的垂花门,一个站在侧旁的宫女迎了上来,看样子已经等候了一阵,正是韩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织锦。
吴庸跟在御辇旁,不等皇帝发话就走了过去。
“吴总管,”织锦敛衽行了礼,“娘娘近来身体有些不适,但虑着陛下斋戒事大,一直不让奴婢们通禀。只是这几日娘娘实在是挂念陛下……”
“可是韩娘娘差你在此等候?”吴庸问道。
“娘娘只说些许小事,哪里肯烦扰陛下。是奴婢担忧娘娘过于思念有碍凤体,故此瞒了她来此等着的,吴总管可能代转陛下?”织锦说道,脸上有一丝求肯。
“你且等等。”吴庸看了她一眼,各自作为皇帝和贵妃身边的人,打过的交道着实不少。他走到御辇旁,低声向皇帝禀告了一遍。
“让她回去吧,既然贵妃身体不适,做奴婢的就该好好在边上侍候。”天宜帝的脸色沉了下来,没等吴庸说完就打断了他,看也不看织锦,“后宫也该好好整顿一下了,下次若再有宫女这般没规矩,朕必定严惩。”
吴庸诺诺连声,他还从未见过天宜帝这样不给韩贵妃面子。见织锦尤自张望,也没再过去,只淡淡对她摆了摆手,示意无能为力
静王进了清凉殿冬暖阁。比起精致玲珑的西暖阁,这边的陈设要简单一些,但更显舒适大方。洛湮华一时也顾不上打量,危机一旦过去,他就感到非常疲倦。
自从被奚茗画开方调理身体以来,其他不见改变,精力也没比之前好转,反而像是稍微做些事就更容易疲累或者不舒服了。就像现在,明明仍然置身宫城之内不该放松,可他但觉全身没有力气,只想合上眼睛休憩一会儿。
静王叹了口气,奚茗画说得振振有词:这是身体从过度损耗的麻木状态,渐渐恢复正常知觉的表现,绝对是好事,但放到此时此地就不太妙,按皇帝的意思,接下来还得彻夜抄写经书呢。他对留在宫中一夜其实不算抵触,现下最焦灼的该是太子。
让洛文箫去供奉历代先祖排位的含章殿,看似没将他怎样,实则已经是严重的处罚,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训诫与警告的意味。天宜帝除了问罪昆仑府,没有提到继续追查宫廷这一边的幕后主使,但惟其如此,更说明他已经极度怀疑,在考虑查下去的后果了。如此大罪,太子究竟在其中涉入了多深?一旦查出了确凿的证据,无论是对韩贵妃还是洛文箫,处置他们都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势必会引起后宫与朝廷的动荡。而皇帝或许也还没想好如何对待太子,因而才会将事情先压下来。
而对于安王,绯云亭是昨日洛凭渊被怀疑有罪时住了一晚的地方,让他在那里抄经,惩戒的意思也同样明显。
至于将自己搁在冬暖阁,实在看不出用意,最可能的理由也就是,明天在这里赐给解药比较方便吧。静王想着,只觉头有些沉沉的,他不觉靠坐在窗下铺了宫锦的长榻边,这两天还是睡得太少了。虽然很想和凭渊说说话,确认一下他的伤势。但这样也好,回去了也不踏实,明日还是得进宫求药。
内侍进来送午膳时,发觉大皇子合目倚在里间的榻边,短短一刻功夫已经睡着了。
入夜时分,被阴云笼罩了整日的天空终于飘下了雨点,时大时小,被带了萧瑟的秋风一卷,沙沙拍打着洛城每一处房屋的窗棂。
这一晚夜色如墨,风雨并作,直到四更才雨势渐小。从来寂静的静王府前,却被灯球火把照得一片通明,数百名军士齐整地列队立于府门之外,为首八名靖羽骑卫。
几日来靖羽卫连遭昆仑府暗算,连掌摄统领之位的宁王也遭遇偷袭陷害,几乎折戟。最后还仰赖了一向互别苗头的御林卫,才得证清白。如此大仇,焉能不报。这支军队立于静夜之中,带着比秋风冷雨更凛冽的肃杀,默不作声地蓄势待发。
洛凭渊从府中走出,秦霜随在他身后。
“五殿下,”封景仪的声音自一旁传来,“我等与你同去。”
“封师兄,”洛凭渊微感意外。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腰悬长剑的封景仪,还有两名崆峒弟子,“师弟们留下养伤,我们随宁王殿下一同去拜访飘香酒楼。”封景仪道。
“如此甚好。”洛凭渊道。今夜靖羽卫出动大半,除了此间,沈翎也会带领八百军士从卫所出发,分头行动。
门卫牵了马过来,一名亲随递上披风,众人只见宁王翻身骑上了乌云踏雪,淡淡吐出两个字:“出发。”
依照靖羽卫的礼节,数百军士齐齐将佩刀从鞘中抽出一半,复又重归原位,雨夜瞬间被刀光映亮,沉默而精悍的队列随即朝城南方向行去。
天宜二十一年八月十四夜,御林卫清查皇觉寺,纳兰玉党羽尽数下狱问罪,寺院尘垢涤清。
翌日破晓,相隔不过数个时辰,宁王率所部包围飘香酒楼,仙乐坊、醉客春老店等十余处据点均为靖羽卫查封。昆仑府不意遭此奇袭,未及反抗撤离,被捕拿者众,至此于洛城势力连根拔起,近十年经营尽付东流。
同日风雨止歇,重华宫于九城张贴安民皇榜,诏告昆仑府恶行。天子暂缓参拜皇寺,将行程改为太庙祭天,祈天道昌明,佑禹周国靖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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