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雨水降落在街巷家户,仿佛清柔的低语,述说冰封的冬日已然远去,洛城又迎来了一个春天。
傍晚时分,为了沉淀心绪在细雨中散步的人,并不只有静王和宁王,鼎剑侯府中,少将军林辰用罢晚饭,也柱了一根拐杖,慢慢出了自己的房门,想随处走一走。
自从回转洛城,在静王府中由梦仙谷主再次接骨,已经又过去了两月有余,或许是这一会得到的治疗、药物和照料都远胜前次,他的膝盖复原得相当不错,从七八天前起,已经能靠着拐杖在自己的院落中走几步了。
回府养伤的这些日子,鼎剑侯也曾放心不下,请了御医来为他诊过,得出的结论都是无须担忧,只需徐徐休养,痊愈后定能行走活动如初,连武功也不至受损。看得出鬓发花白的御医对奚茗画接筋续骨的手法极是赞叹,看到膳食汤药的方子又是钦佩,还转着弯地询问是哪一位国手所为。林辰不愿说出奚大夫的名讳,只含糊地回答,是宁王殿下为自己延请了名医。
旁人不知道,鼎剑侯却早从军中亲兵那里了解到,自家儿子先前几乎已经注定要落下残疾,如今欣喜感激自然是有的,同时又不免诚惶诚恐。太子与宁王已是明显的政见不对盘,手足情分在皇觉事件后也所剩无几,儿子与五皇子交情这么好,落在太子眼里总不是个事。可是眼看着韩贵妃失宠,太子也失了圣心,势力大不如前;宁王的才干却备受朝野瞩目,有冉冉上升之势,他也不能确定目前状态究竟是福是祸,而鼎剑侯府的未来又能否如曾经以为的那样稳若磐石。
回到侯府之后,母亲抱着他哭了一场,每日嘘寒问暖,关心备至,父亲林淮安端着一府之主的架子,实则隔几天也会来坐上一会儿。林辰起初不愿说话,但渐渐地,想到须得面对,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也不是办法。
他没有对父亲提起在北境获知的往事,不知从何说起,说出来又能有什么用处。但心中无法不忧虑,毕竟是家人,这些年来为了交换地位与荣宠,父亲会不会已经做了太多不该的事,泥足深陷了?他开始小心地留意林淮安每天在忙些什么,言谈中又透露出哪些讯息。
对于刚满二十岁的林辰来说,这项忧虑还不是他心头烦扰的全部。进入二月,禁军校场刀光剑影、沸反盈天,每一次交战的胜负、每一座擂台的得与失,都会迅速透过兴奋沸腾的人群,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传得街知巷闻,再越过洛城四丈余高的厚重城墙,飞向四面八方。鼎剑侯府重重的宅院也挡不住如同长了翅膀的消息,林辰再是力持平静,也禁不住要关心战局,将自己的随从每日派出去打探。
他与每一个寻常禹周人一样,为本国的胜利欢心,为辽金的嚣张或卑鄙而咬牙,但这只是最最表层的情绪。这场比武代表了禹周的荣辱,是北境之外的另一处激越战场,其中的莫测与凶险或许并不在那场血染山野的会战之下;不同的是,它将决定自己与雪凝的未来。那么多少年子弟在为此拼杀,可是作为最应该拼尽全力的人,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将命运完全托付给等待。
林辰相信好友洛凭渊,相信静王洛湮华,但对于所有这一切,他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述,至今未能理清,简直有些嫉妒洛凭渊能想得那么清楚。如果可以,他真希望站在任何一座擂台上,力战到满身鲜血、筋疲力尽,直到最终倒下,也胜过现在的无能为力。这么多人在争夺或者保护公主,可是雪凝难道不应该由他来守护吗,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就像油烹般煎熬,即使听到捷报也会怀疑,这般一事无成地等下去,上天真的会平白准许自己心愿得偿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能做的唯有养伤,将每一服汤药、每一碗加了药材熬好的骨头汤认真地喝下去,在无尽的思绪中等待,直到能够重新行动自如。距离战场上受伤已经过去五个多月了,而上次与雪凝在一起还是去年六月,小鹿悠悠已经长大了吧。他有时会在夜半无人的时候悄悄拿出怀里的荷包,端详着上面精致的纹样,而后想起草木葱茏的木兰围场,小湖边凉亭里的一一话别,还有洛凭渊从宫里带回的誓言。只有这个时候,他会感到一丝带着浅浅温柔的安慰。但有时也会想,荷包上绣的为什么是只胖嘟嘟的小老虎,是不是在雪凝心中,自己仍然没有能力保护他,而是与他同样需要旁人的保护?
就这样,一直熬到昨日比武告终,他得知了禹周的战绩,以及冰封台的意外失守。派去校场观察情势的贴身随从回来后讲得激动不已,同时又有点担忧,说本国的三位优胜者都是武功人品俱佳的翘楚。林辰却松了一口气,以洛凭渊的心性本领,定然会好好收拾那辽人,雪凝至少不至落到外夷手中了。
许是因为终于等到了一向确定的消息,今日格外想在外面多待一会儿。林辰用木拐点着脚下微湿的小径,在今春的第一场雨里慢慢走着。随从在旁边亦步亦趋,替他撑着一把油纸伞,又劝少主人早些回房,莫要不小心着了凉。林辰只是不理,慢悠悠朝府中后园走去。他不觉得潮湿的空气有多寒凉,雨滴飘落在伞顶和地面,令他感到久违的安宁,仿佛长时间沉浸在紧绷苦涩中的心灵终于得以舒展开来。
这段日子,宫里的容妃曾经遣人送了一些贵重补品,名义上赐给母亲,实际上是给自己的,应是已经从御医那里得知了腿伤的进展。宁王也传过两次信,上一封还说,待到擂台结束,会抽时间过来探望。
因为有这句话,林辰不免期待起来,他实在气闷得紧,洛凭渊说不定会捎来公主的口讯。除了谈论雪凝和比武,他心里还存了一件事,不知该不该对宁王提起:鼎剑侯平日很少晚归,但从大约十天前起却一反常态,好几次都临到宵禁才回府。他从母亲那里得知是太子召见,去了东宫议事。
有什么公务需要议这么久?林辰初时没太在意,但当他随口向父亲问起时,林淮安立时沉下了脸,先说是公务,随即就训斥他不可乱说乱问。
如果只是这样,林辰或许还不会多想,但是从去了两次东宫以后,他感到父亲的状态有些不寻常,连与自己说话时都会神色怔忡,临到最近几日,连母亲也开始心神不定,尽管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那种不由自主的忧心忡忡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太子究竟与父亲议了些什么?这一点逐渐成了林辰心头的疑窦。回想鼎剑侯避而不答的态度,并不像因为问题唐突而恼怒,而是,似乎在紧张?
当注意力暂时从比武上移开,这件事就回到心头,令他不由得思量。
宁王还没有消息,多半是善后太忙,仍然分身乏术,等到凭渊来了,或许至少该打探一下,太子近来可有什么动向?
鼎剑侯府的后园不是很大,但也有池塘假山,凭着堆叠山石花木营造出几许曲径通幽的格局。思忖间,林少将军已走到池塘附近,天色近晚,依稀可见池水边柳色新新,嫩绿的枝条在烟雨中摇曳,随从还在身边絮絮地劝,走太久说不定对腿不好。林辰觉得这家伙甚是烦人,顺手将油纸伞接过来,笑道:“难得散心,我还要多待一会儿,你回去给我取一件厚点的披风来。快去,本公子等着用。”
那随从不太放心,但禁不起被连声催促,只得快快地朝居处跑去。林辰得到这个空隙,自然不会原地等他,一手撑伞,一手柱拐,沿着小径转了一个弯,他记得这一带比较僻静,水边还有座小亭。
这座亭子十二角,并非只有围栏,而是一处严严实实的屋子。鼎剑侯将里面布置成书房,想躲清静时偶尔会来住一两天,平时则空置无人。
四下静寂,林辰本待进去歇脚,然而将到近前时,他听到里面传出了熟悉的语声。“侯爷,在这亭中住了三天,你当真打定主意了吗?不是妾身怯懦,此事……此事实在关系阖府身家性命,就不能托个病,请东宫那位高抬贵手么?实在不行,我们辞了官回乡去,至少能吃口安稳饭啊。”
声音和婉中带了些求恳,正是自己的母亲,林辰一怔,不仅由于话语的内容令他吃惊,也因为母亲语气中浓浓的忧虑。
“不是我下定决心,而是不做也得做,但凡殿下开了口,哪一次容得推辞。”鼎剑侯的话音跟着传来,像是刻意压低了,但仍然听得出其中的烦躁,“妇道人家见识浅,还说什么辞官,上了这条船岂是容易下来的。”
林辰忽然意识到,之所以亭子周围没有人,应是父亲专门遣开的,而他们正在说的事,很可能不仅会解开自己的许多疑问,而且必然干系重大。他不知不觉屏住气息,尽可能地放轻脚步,挪到一个比较隐蔽的方位,在围栏上坐下继续倾听。
他的内功底子还不错,里间的语声虽小,仍一字不漏地传入耳中。
“可是,侯爷应下的两宗事,无论哪一桩出了纰漏,都是大罪。”母亲的声音发着颤,里面掺入了一丝哽咽,显见是心乱如麻,“妾身是不晓事,只要为了侯府,怎样都好,可是求侯爷为辰儿想想,他什么都不知情,万一五殿下过后追究起来……而且,容妃娘娘一直对咱们家多有关照,辰儿还在等着你出面求陛下赐婚呢。”
“我就是为了辰儿着想,才咬牙应下。”林淮安收起了不耐烦,声音压得更低了,但听上去愈发严峻,“事到如今,我就对你明说了吧,我林家为东宫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已绑在一块儿,否则,这些年的富贵日子难道是平白来的?太子的处境若不能好转,我们势必一道被拖下水,届时照样是大罪,辰儿能有什么将来?因此这奋力一搏势在必行,并非全由于储君差遣,更是为了自身!”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感慨:“可叹你还想着尚公主,若是早两年还有指望,换了现下,辰儿没有这个命啊,且先自保吧。”
母亲没有出声,不知是在拭泪还是被这些话吓住了。
“夫人不必过于担忧,此事做来十分简单。五殿下早已说了会来看辰儿,明日我就设法将他邀来。到时你只需如常招待,就像为夫之前嘱咐那般,下厨张罗几道小菜,再将那一小坛酒送上,给他们斟上两盅即可。”林淮安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药是从东宫来的,放在酒里无色无味,喝下去当场全无异状,十二个时辰后会发作。起初来势确实沉重,但养个十天半月也就痊愈了,人人皆知五殿下最近压力大,病来如山倒,谁会疑到我们头上?即使他觉得疑惑,没有把柄也是枉然。”
他说得毫无阻滞,听得出已经反复思量过,林辰待在外面,觉得全身的血都发凉了。他瞬间想起了横刀在昭关城中的遭遇,十年过去,父亲竟然要做出与叔父同样的事。一样的深思熟虑、乘人不备,一样的有人指使,而且,连自己也要利用在内。韶安城中同袍的讲述刻骨铭心,但轮到此刻亲耳听闻,冲击更如当头霹雳。一时间,他呆呆坐着,几乎不知身在何处。母亲迟疑的声音跟着钻进耳中:“太子殿下真的有解药给辰儿,不会伤到身体?妾身实在想不明白,五殿下眼看要同辽人比武,这是好事啊,他病倒了,后面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