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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1 / 2)

如果说世事无常,人生总有起伏涨落,二月十五的夜晚,洛文箫无疑是从得意的巅峰一跤跌落,堕入了暗无天日的低谷,被皇帝的震怒以及随之而来的连番惩戒压得抬不起头。

宫里禁足两个月,任凭百般求告喊冤,换来的只有御医天天开方灌药汤。及至终于得到旨意恩准回府,他欣喜万分,以为等到了转机,孰知东宫也已物是人非,不仅服侍的宫人被撤换大半,还有大内侍卫日夜值守监视,仍是软禁的待遇。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见不到重新出头的希望。

朱雀大街东侧,昔日车水马龙的东宫而今门可罗雀,既然连圣上都说了太子是过度操劳,以致内郁外躁、精神恍惚,宜闭门静养,那么在宫里再次传旨允许二皇子病愈之前,谁敢贸然上门打扰?况且对一干担心被划为□□的大小官员而言,忙着撇清干系还来不及。

当然,能够回到自己的府邸,怎么也强过关在宫里,洛文箫还不至于全然孤立无援,韩氏家族的身家富贵系在他身上,没少东奔西走、打探疏通,加上几名多年培养的心腹眼线,他得以断断续续地获知朝野中的形势变化。

朝中的动向很不妙,吏部、刑部已有几名平素依附自己的官员或贬谪或免职,虽然品级都不高,却透出危险的讯号。

令人沮丧的消息远不止于此,他对魏无泽寄予厚望,冒着偌大风险传信出府,安排自己人在君前进言、吹风,却迟迟等不到洛湮华获罪的消息,从江南送来的是琅環在万剑山庄里应外合、剿灭敌寇的捷报。

毫不留情地向他宣告,自三国比武以来,自己一方动用了全部底牌,联合北辽、昆仑府向琅環发动的连环攻势已彻底失败,连最后一波也被拦腰截断,只落得狼狈收场。

天不遂人愿,望不到边的等待、失望、绝望,没完没了地思索猜度,将太子殿下折磨得面目憔悴,双眼赤红,与平日温文和煦的形象已大相径庭,若是被曾经围绕着他的臣下们见到,必定会大为惊异。

洛文箫无数次回想起过往将洛湮华逼到绝境时的情形,让对方无路可退、徘徊生死,那感觉是如此舒畅,同时他又不断陷入悔恨,多少次,毕生大敌的命运似乎就攥在掌中,若是多加两分力,再多下一步死手,早已高枕无忧,何至于现在惶惶不能终日?然而或是因为当时当刻心存顾忌,或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践踏欲,居然每一次,他都让机会从眼皮下溜走,终致今日之祸。

一朝失势,轩敞华丽的东宫府邸也不过是座大一些的牢笼。在庭院中一筹莫展地来回踱步时,太子心里总会泛起近乎怨毒的恨意,恨无情打压自己的父皇,恨将自己送上云端下不来的韩贵妃,恨一心想着猫玩老鼠却一再功败垂成的魏无泽,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安王,对于与自己作对的洛临翩和洛凭渊,更要加上十倍百倍的怨恨,自然,在长长的怨恨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始终是洛湮华。

至此,麻烦才刚刚开始,洛文箫还没来得及化解情绪,从巨大的打击和失落中回神,更多的不利消息已接二连三,汹涌而至。

五月上旬,科道言官递本揭发,金州通判张炳彦去岁曾以纳贡为名,纵手下军士强占城西采石场,说是采选石料,实则在里面大肆炼铜铸造私钱。

张通判与原寿安伯有些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而众所周知,寿安伯去年秋天之所以被一纸诏书褫夺了爵位,罪名就是查出铸造私钱。而深一层的原因,更能追踪到皇爵血案和宫里的韩贵妃身上。如今波澜再起,矛头直指太子。

本来风声太紧,金州那里早半年已收手撤退,还小心地遮掩痕迹,想不到一应作为仍是给揭了出来,而且时间、地点、数量,铜锭从哪里来,成品又如何运走,事无大小一一列举,显然是调查清楚、早有准备。

私下铸钱罪名非小,张通判又没有爵位护身,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韩家正在想办法拖延时间,淡化不利影响,又有御史具本参奏,运河临清、淮安几处重要河段上增设税卡,假朝廷之名向往来商户勒索过路银钱,导致贸易凋敝,河道商税连年减少。只因背后有宗室撑腰,无人敢于拦阻,请陛下下旨彻查。

如是两次,洛文箫的不安与日俱增,这些告发认真摊开,哪一件都不是小事,却一桩桩都冲着自己而来,而他已经今非昔比,无法像从前那样应付裕如;继续放任下去,眼看不止树倒猢狲散,简直要墙倒众人推。

他传信给薛松年,但即使是当朝辅政也不可能赌注言官的嘴,况且自从去年御史中丞盛如弘瞒报母丧,引起皇帝不满,御史台的格局已大为改变,再不如过去般惟命是从。

按理说做不到见招拆招,就需从源头着手化解,但洛文箫却拿这个源头毫无办法,因为出手与他过不去的乃是云王。看洛临翩新账旧账一起算的态度,摆明要痛打落水狗,岂会买他的帐?

太子心里明白,这是自己趁着江南之乱攻击静王惹出的祸端,而且很可能洛湮华临走前就已经安排妥当,否则云王常年驻守北境,何处得来如此齐全的证据?又怎能做到既准且狠,令人难以招架?

比坐困愁城更难捱的滋味,大概就是明知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唯有任人宰割,却还不晓得悬在半空中的刀子何时会落到头上。

随着武英将军新近收到的一封举发信,这种痛苦已达到了顶点。一位新近到河间府赴任的参将表示,无意间发现当地巨富的私人马场中竟而蓄有一千多匹上等战马,几乎全是私下从辽人手中交易得来,疑似是替京中某位身份通天的贵人屯养的。由于此事非同小可,不敢擅专,故而向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将军告知并请示。

事情到了深得皇帝信任又忠心耿耿的武英将军那里,与直接捅到君前也没多少差别。

太子闻讯,如遭晴空霹雳,终于恐慌无已。云王辞去兵权,在军中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轻轻易易就能推动事态。他知道一旦彻查下去,顺着一连串的链条,这把火迟早会烧到自己头上,而若要问有什么罪过比结党干政或通敌叛国更令上位者无法容忍,那必定就是屯兵自重,图谋不轨了。

他无法存有侥幸,上千匹战马,任何一位帝王都不会轻纵,何况是多疑善忌、刻薄寡恩的天宜帝?

现在洛文箫独自在东宫的庭院中徘徊、苦思,被软禁之后,他渐渐养成了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的习惯,落在旁人眼中好似一头困兽。由于他的脾气日渐暴躁,动辄打骂责罚,宫里的从人都尽量躲得远远的,尽管今晚散步的时辰长得异乎寻常,也只有最亲近的随侍温逾敢于从转角处悄悄张望。

太子的手心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条,是晚餐时从八宝鱼圆里吃出来的,包裹在一粒蜡丸中。东宫到处都是监视的目光,传递消息必须慎之又慎。薛松年一共只写了十个字、三个词:留得青山,祸水东引,以及圣心。

留得青山和圣心的涵意都容易理解,是在告诫他勿要轻举妄动,保存自身,外面有再多风浪,只要能争取到皇帝的宽恕,日后仍有可能复起。

而祸水东引,内涵就十分考究了。到了这一步,他还能将灭顶之灾引到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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