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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2 / 2)

两边的人质都是身份不凡,但即使再急着将自己一方的皇子、世子接回,也不能不按部就班地交换书信,派遣使者,经过几轮试探虚实兼讨价还价,才能进入实质阶段,也就是议定阵前换质的日期。

在整个过程中,最为心焦难捱的,莫过于两位倒霉的质子了。完颜潮是由于谋刺云王被禹周关押,挨了几轮修理不说,还要日夜担心两个弟弟觊觎世子之位;至于安王,从养尊处优的郡王落难被俘也快三个月了,更是度日如年。

洛君平生平没有受过这样的罪,置身敌营,到处是不怀好意的打量和粗野肆意的嘲笑,他被单独关在一座营帐里,手脚用镣铐铁链锁在木柱上,三餐吃的是难以下咽的糠饼子,晚上裹着一条破毛毡睡在地上,没多久就熬得面黄肌瘦,双眼无神。除了时有拳打脚踢,金人倒是没对他用过刑,但精神上的折辱同样不堪忍受。

萨木赤和手下众将难得抓到一名禹周皇子,隔三差五就命人将他带进中军帐羞辱取乐,拿安王的窘态下酒。洛君平起初还竭力保持三分倨傲,然而越是维护尊严,落到身上的苦头就越多,兼之终日饿得有气无力、冻得半死不活,逐渐也就麻木了,金人要跪便跪,要奉承就说些折节的好听话,只将咬碎的牙齿吞下肚,恨意一笔笔记在心里。

他也听说了,朝廷已交涉营救,即将用完颜潮换回自己,绥宁城中派遣使者与夷金商谈条件时,还特地要求面见三皇子,以确定他平安无恙。使者来过后,洛君平的处境略有好转,至少不再动辄被打得鼻青脸肿,食物也总算像是给人吃的了。

于安王而言,外间的消息令他燃起了渴盼与希冀,但在数着日子等待脱困的同时,心里又禁不住平添了一层耻辱:堂堂皇子,却要作为俘虏被推到两军阵前,真是要多丢人有多丢人。如果奉旨前来的是其他皇子或者任何一名将领,他还会好受一点,偏偏负责主持的却是云王,简直是天要亡他!仅仅是想到洛临翩那张昳丽无双的脸,那副宛若万年雪峰般的高傲神情,还有每每瞥向自己时,眼底不经意掠过的居高临下,洛君平就觉得羞愤欲死,恨得牙齿痒痒。上天是何等不公,他可以肯定,经此一遭,自己在这个小两岁的弟弟面前是永远也抬不起头来了。

你来我往的扯皮持续了十多天,长得令人发疯,安王倒也清楚洛临翩不会刻意拖延,非是不能,而是不屑;但想必也不会有多急迫,为了让自己少受几天活罪而多费周折。他唯有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既渴盼回到生天,又如即将被当众处刑一般心下纠结。

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生无可恋,终于熬到两军约定日期的前一晚,他照例蜷缩在营帐角落,却怎么也睡不着。身上的破毡子散发着难闻的霉味,本来已差不多习惯了,现在却变得难以忍受。他也不敢辗转反侧,锁链响动一大,惊动守卫进帐查看,不免又要挨几下拳脚。

一阵阵胡思乱想,直到半夜才迷糊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周遭仍是沉沉夜色,帐外远远传来士兵巡夜的脚步声、盔甲武器摩擦互撞声,营帐里却有微弱的火光,一个身形修长的白衣人站在面前,手中拿着一只小巧的火折,光焰如豆,映亮了两人置身的小片空间。

“你……”洛君平的一惊非同小可,但那白衣人衣袖轻拂,擦过脸侧,他的惊呼立时隔绝在咽喉中。

“无需惊慌,我是禹周一方的人,对你并无恶意。”白衣人道,声音清淡,语气中有种温雅宁和之意,令人闻之心安。

“你是何人?”洛君平惊魂稍定,靠着木柱半坐起身,在微微跳动的火光里观察对方,然而来人戴着一枚纯银面具,遮去额头、双眼位置,只斜斜露出线条精致的下半张脸,轮廓极是俊雅秀逸,却看不出年龄。

“在下姓苏,单名一个宴字。”白衣人微微一笑。

安王脑中混乱,只觉这个名字好生耳熟,却想不起是谁。他也顾不得许多,急急压低声音问道:“你既然是自己人,可是来救我出去的?”

“万军之中,我与同伴虽能来去自如,却没把握带上你。三殿下还是等明日吧。”白衣人淡淡道,“再说,禹周的情势复杂得很,殿下如何确定我就是自己人?轻易就跟着走,不怕再被害上一次?”

洛君平呆了一呆,发觉自己果然失于急迫了,众目睽睽下虽然面上无光,但好歹能重获自由,恢复地位,而半夜三更被神秘高手裹挟而去,谁晓得此人是善是恶,弄不好便丢了小命。

他警戒心本来不低,但不知为何,眼前的白衣人身上似有种令人安心信服的气质,加上归心似箭,才会不假思索。

他脑海中忽而灵光乍现,脱口道:“你是璇玑阁主,苏聆雪!”

在太子府中,洛君平不止一次听庄世经谈论过,璇玑阁主本名苏宴,字聆雪,精通天象术数,曾上翠屏山与寒山真人清谈三日三夜,作谒语隐喻帝朝百年气运,又几度于韶安城外布下阵法,襄助云王大破辽兵。即使狂傲如庄世经,也不得不称其为不世奇才。

“看来三殿下非是传闻中一般糊涂,尽管受到些挫磨,却能保持心智清明,这样在下便放心多了。”白衣人唇边噙着浅淡笑意,并不否认。

“阁主既然没有恶意,又不准备救我离开,不知找本王有什么事?”洛君平省起璇玑阁主必定与云王交情匪浅,不禁又撑起三分皇子架势。对话到现在,他已胆气渐壮,不过因为自己毫无抵抗之力,仍是刻意强调了一遍“没有恶意。”

苏凌雪看一眼他周身狼狈的模样,从袖中取出一柄柳叶匕首,锋刃长不及两寸,甫一出鞘即光滑闪耀,显然锐利无匹,再倒转锋刃,在刀柄凹陷处按压,一枚闪着寒光的细针倏然从末端激射而出,直没入帐顶。

洛君平方自吓了一跳,璇玑阁主已还刃入鞘,将柳叶匕首递到他手中:“若是长一些的兵刃,殿下身上藏不住,这短匕却可插入鞋帮,即使双手被缚也能设法拔出。刀柄中原本安有六根细针,现下还余五跟,上面涂了麻药,中者必倒,用于近战最是适合。请殿下收好,以备明日不时之需。”说着,又对用法略作指点。

洛君平见那匕首既短且薄,小巧精致,本能地接在手中,继而狐疑起来:“苏阁主,我虽没带过兵,却也知道阵前必定千军万马,小小一柄短刃能济什么事?况且又不是两国交战,你将它给我防身,难道到时还会有危险,需要白刃相搏不成?”

“十有八九。”苏宴道,“两国相争,从来都是兵不厌诈,欢宴上尚能暗藏刀斧手,何况是阵前换质。夷金这些天表现得过于老实,多有妥协退让,反而更说明心怀鬼胎,否则,实在没必要调集数万兵马之多。金人阴狠乖戾、睚眦必报,在韶安会战中没捞到好处,洛城比武又一败涂地,早已积恨在心,今次恐怕不会放过重挫禹周的机会。根据收集的情报,他们应是在谋划行刺四殿下,三殿下既是人质,又是诱饵,被当做靶子的可能性也不小。”

“他们怎么敢?公然毁诺,就不怕我禹周出兵踏平大梁?”洛君平越听越是心惊,又有几分不可置信,“夷金区区一个小国,凭什么猖狂至此?完颜潮还是摄政王的世子,虎毒不食子,阁主会不会想得太严重了?而且,而且您既然都看穿了,就不能提前预防,多多召集高手,再布一座大阵,保护我和四皇弟万无一失……”

他的话被苏宴抬手截断:“安王殿下,都已经做了三个月囚犯,你仍然以为事情能够善了,明天走个过场就能平安回去?为什么不想想夷金是怎么逮到你的,偶然兴起出城打猎,为何反倒成了猎物,运气就这么差?你的护卫都是纸糊的?再想想看,禹周三皇子的身份高于摄政王世子,如果只是想换回完颜潮,以夷金一贯的贪婪,必定还会索要金银绢匹或其他好处,为何对方唯一提出的条件却是必须四殿下亲至阵前?”

他温雅的语声里隐隐透出寒意:“事有反常即为妖,夷金本来做不到,不敢做的事,一旦在禹周有了得力内应,也就没什么不可能了。就像半年前,北辽三王子不也凭着同样手法,只差一步就要赢得比武与和谈,娶走丹阳公主?云王若有万一,禹周必然军心动摇、士气大挫,萨木赤再趁机夺取绥宁城,到时还怕北辽不会发兵呼应?所谓孤注一掷,归根到底是禹周还不够强盛,对内不能铲除内奸,对外尚无法诛灭外夷。按照三皇子的想法,四殿下为了自身安全,还是立即放弃营救返回洛城,最为万无一失。”

洛君平咬住下唇,无言以对。隔着面具,他感到璇玑阁主的目光充满审视,又透着一丝怜悯,如同要看穿心底。他不是傻子,当然早已反复地回想过、怀疑过,自己为什么突然落入敌手,从人上人沦为阶下囚?

那一天,分明是没打算出城的,如平常一样百无聊赖的闲逛散心,是一名护卫在街角同几名本地人模样的男子嘀咕了一阵,兴匆匆领着其中一个来禀报,说这人的亲戚是猎户,刚得到消息,几十里外靠山的村子猎到了一头白虎,正要抬到城里来请赏。

洛君平怦然心动,去岁天宜帝寿辰,洛临翩送上的贺礼是一张亲手射杀的硕大虎皮,远没有自己精心挑选的百宝果盘贵重,却大大地抢了风头。白虎皮是祥瑞之兆,若是带回去呈给皇帝,定能稳压云王一头,之前跟着太子犯下的过错也不至于受重罚了。

那本地人外表甚是朴实,几名护卫又在旁边怂恿奉承,他头脑一热就听不进劝阻,决定立时出城,在半途中截住白虎,如此才好独占功劳,回京后夸说是自己猎到的。

遇袭的混乱场景依稀又在眼前,从树林中冲出的一彪夷金武士显然是事先埋伏在那里的,目标明确地扑向自己,身边的护卫迅速减少,倒的倒、逃的逃,他慌不择路,只来得及打马奔出十余丈,就被一个金人从身后抓住背心,掼到了地上。天翻地覆的瞬间,他仿佛瞥见草丛里一双略显慌乱躲闪的眼睛,正小心地朝自己张望。

几个月苦熬,耳边充斥夷金将领的侮辱嘲弄,其中总会漏出别有意味的一言半语;洛君平因绝望和饥饿睡不着觉时,一闪而逝的窥视目光又会重回脑海,那名用白虎诓着自己出城的护卫,确实是四五年前太子拨给他的。洛文箫前后分过来不下八名身手高强的侍从,每次都关切地说:“身边没有得用可靠的高手怎么行,三弟你时常外出,也不能太不当心了。”他不是不提防,太子塞进府的人尽量都支得远远的,但这回奉旨到边关犒军,总需要武功好手随行才有安全感。

当他忍着饥饿和疼痛,咬牙切齿地蜷在角落里时,曾经不止一次闪过念头:要是死在夷金手里,不是正方便太子将过去那些作为统统推卸干净,让自己替他顶罪?这样的念头起初是荒谬而不可置信的,继而令他恐惧,自内而外地发冷。即使不敢也不愿深想,心底却隐隐知道,洛文箫做得出来。

“苏阁主的意思,我不明白。”他神情变换,迟疑了一会儿才勉强道,“谁会是禹周的内奸,替夷金效力能有什么好处?阁主与四皇弟有交情,当然处处替他着想,但这等大事不能单凭推测,无凭无据,叫我如何相信。”

“三殿下不必急着相信,愿意怎样想都可以。想一想倘若你或云王在绥宁遇害,除了外夷,谁能得到最大的好处。”玄机阁主淡淡说道,“我没时间久留,今晚过来探访一趟,也是因为我的同伴无意在萨将军帐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他从袖中拿出一物,平放掌心,昏暗的帐中像是凭空划过一道鲜艳的赤红。

洛君平定睛看去,他手中是一块两指宽的鸡血石印章,通体红若丹霞,丰盈欲滴,更难得的是正中部位纹理如画,天然形似一位衣带飘然、含笑回眸的美貌女子,堪称上品中的上品。

更珍贵的宝物,安王也不知见过多少,不至于震惊变色,然而这块印章他是认得的,甚至曾经拿在手中把玩赏鉴,知道底端刻有四字小篆:明竹光枫。此乃太子的私章,洛文箫唯有得到珍品书画时,才会拿出来展现一下风雅,其他时候都收得稳妥。它为何会出现在夷金的兵营中?

此时账外传来轻轻的呼哨,跟着有人低声道:“小苏,该走了。”音色如水,仅是短短几字,已是说不出地动听。

苏宴应了一声,注视三皇子青白交加的脸色,慢慢将印章收回袖中:“战场之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一切顺利自然最好,万一夷金骤施暗算,殿下还应奋力自救。须知求人不如求己,或许毫厘之差,便为你自身与四殿下多赢得了一线生机。”

洛君平强压住心头愤恨,攥紧手中短匕,咬牙道:“多谢!”纵然苏聆雪施以援手是为了云王,他仍然感激对方让自己解开迷惑,无论能否保住性命,至少落个明白。

“不必太过紧张,殿下虽然印堂发暗,却不似短命之相,好自为之罢。”璇玑阁主吹熄火折,账中顿时归于幽暗,洛君平但觉微风飒然,白衣人影已不知所踪,唯余杳杳语声犹在耳畔:“他日回京,望三殿下莫要忘记,同为兄弟,是谁不惜借刀杀人、加害于你,又是谁远赴边关、战阵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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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有点事情,下周可能要停更一次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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