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渊去了哪里,真的如奚谷主所说,哭了一下午?游目四顾,居室内外却不见弟弟的影子。他分明记得,在寒毒和药物针石的交迫煎熬里,总是能看见凭渊,守在身边,替自己拭去冷汗、灌注内力,一次次地揉搓手足活络气血,担忧又焦急地陪伴着。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上左侧肩膀,那里的衣料已经干了。
“五殿下去靖羽卫所了。明明不想出门却有一堆事等着,也是难为他了。”奚茗画瞧着琅環宗主十年难得一见的无措表情,很有几分成就感,“照理我不该多口,不过么,看在他可怜巴巴、千辛万苦替你找来解药的份上,江宗主,你就原谅这孩子之前的过失,不要再生气了。”
洛湮华仍在怔忡,本能地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责怪凭渊的意思。原本,也一直想同他谈一谈的。”
“是么?”奚茗画点头笑道,“你确实没说过一句重话,谈不上怪责,只是不理他而已。倘若痛骂一顿,或者狠狠责打一番,我看他或许还能好受一点,不至于每天都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恐怕从今往后几十年,五殿下都忘不了这般刻骨铭心的滋味。”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五殿下是做错了事,或许到了将来,他还是可能冲动冒失,行事不够稳妥,但是应当不会再轻重不分,做出同样后悔莫及的事了。在他心目中,原是把江宗主你看得比其他所有人或事更为要紧,寻到雪蔓青果自不必说,去年我要为你调养身体时,五殿下听说他的避水珠能入药,也是想都不想就拿出来了。”
洛湮华没有立即答话,短短半个时辰,他受到的震撼实在很大,心绪纷乱,几乎无法思考。一些已经远去的记忆依稀回到脑海,他想起天宜帝寿辰当日,洛凭渊在金殿上击败夷金使节,获赐了一颗圆润晶莹的避水珠,想起梦仙谷主配置的散发奇异香气的汤药,在大半年的时间里使自己免受寒毒侵袭;还有从端王府带回的暖玉坠,几天前的夜晚,药酒清苦的气味。如果说避水珠和暖玉坠还是机缘巧合、顺势为之,那么半个江湖沸沸扬扬都没能寻获的雪蔓青,凭渊又是怎样找到的,当中有着几多心血付出?
“当然了,责怪一番也是应该的,你弟弟从前太受宠,这回算不得委屈。”奚茗画见他低头沉思,考虑到不宜让病人心事太重,转而笑道,“再者,从前见你事事顾全大局,忍无可忍的时候也要选择忍让,着实过于压抑,小苏可比你任性多了!如今看你也会发脾气,倒是教人宽慰不少。”
开解完毕,奚大夫又着重交代了后续养病的注意事项,简而言之,碧海澄心对身体的侵害不容小觑,洛湮华体质本就偏于虚弱,中毒时间又长,也就是年龄尚轻才能撑下来,要想下半辈子不用三天两头卧病在床,就得做好休养一年半载、三年五年的准备。现阶段尤其不可掉以轻心,一应服药饮食都要一丝不苟,三个月内定时施针。至于保证休息,不可劳累耗神,从过去到今后都是必须悉心遵行的原则,还用反复告诫么?
秦霜将医嘱一条条记在纸上,收进怀里,恭恭敬敬上前帮忙提药箱。洛湮华没怎么听进耳中,他仍然心神恍惚,断断续续地一再出神,连奚谷主起身离去都没发觉。
今天之前,他已经对活下去不做他想,只是有时会觉得,独自计算着所余不多的时日,忍受寒毒病痛日复一日蔓延肆虐,是一件难受又孤独的事。最难捱的时候只能告诉自己,每个人都会走到尽头,痛苦终会结束,能够了无遗憾已经很好。但是,是真的没有遗憾吗?
结果一觉醒来,所有的事都变了模样。复原、痊愈,这些遥远缥缈、从来都是奢望的词,突然与自己联系在一起,变得触手可及。从人下属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默契地谁也不出声打扰主上神游,但每个人的神情动作里,都油然透出一股喜悦,在在提醒他,所有一切并不是做梦。
秋日阳光洒进房中,洛湮华靠在床头,他还是乏力,却在疲惫中感到了温暖安然。这一刻,仿佛游离的魂魄回到躯壳,他重新属于身边繁华喧嚣的尘世,纵然过往岁月浸透伤痛,上天却给予了意想之外的希望和慰藉,将他的脚步羁绊世间。
他朦胧地想起那些发烧昏迷的夜晚,挣扎着张开眼睛时,看到弟弟拉着自己的手,惶然又眷恋,寒毒发作时紧紧的拥抱,就像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还有夜色淡去的黎明,隔窗看到洛凭渊伏在树下石桌上,疲累睡去。恍然间又是一年多前,天宜二十一年四月,春深似海,从盛开的牡丹花畔回过身,就看到了安王身侧的凭渊。离宫时身量小小的幼弟,已经长成挺拔俊美的年轻皇子,比自己还要高出些许;那时候才惊觉韶光流转,倏忽已是八年光阴。
回想奚茗画的劝解,他不禁迷茫起来,难道在旁人眼里,自己近段时间竟是一直在怪凭渊,不肯原谅他么?可是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是比较心事重重:过往不堪回首,未来生机渺茫,中间还夹杂着一场误会,不知该对弟弟说什么,才犹豫着拖到现在而已。
除了交谈减少,没有经历像过去那样过问寒暖、保持关切,相处时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阿肃,”他问道,“你觉得,我对凭渊很冷淡吗?”
“是。”秦肃在屋梁上干脆地回答,补充道:“有点可怜,但是该当。他现在知错了。”
显然阿肃的心情也不错,不仅句子相对长,还宽大地将“活该”换成了“该当”。谷雨和清明不好插口,一左一右地点头表示赞同:虽然被冷落的宁王殿下好像有点惨,但主上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啊。
洛湮华默默地收回目光,房间内外阳光明媚,北峰山茶棚里摇曳如豆的灯烛与恬园风雨已相隔数月,相聚千里。卧病三月,他总是尽量避免想起决裂时的情景,以至离开江南前,也没有去看一眼青鸾的墓。病倒之后,凭渊放下公务守在白家庭院,为了寻药不眠不休,自己都是清楚的,但是眼看着弟弟像被抛下的孩子一样惶恐悲伤,不惜抗旨惹怒皇帝,却始终没有设法宽慰、阻止。除了判断不会有大碍,也由于他已经很累了,挣扎着为琅環安排之余,倦得分不出心力。
如今想来,或许自己的的确确是在生气,有迁怒,也有委屈。
因为曾经付出太多,有过太深的期许,也因为一起走过了重重的坎坷关爱,所以格外感到不能容忍、伤心失望。假若有一天,凭渊也被全力浸染,失去了真性情,自己又将情何以堪?过往的阴影在最脆弱的时刻侵入心灵,天宜帝、韩贵妃、洛文箫,那些狰狞而丑恶的影像……所以不自觉地淡漠、回避,得知宫中解药已毁的时候,悲愤遗憾固然挥之不去,同时浮现心头的,却是一份寂静如死的解脱。
洛湮华靠坐得累了,就慢慢地躺下,新换过的棉被柔软蓬松,能闻到皂角清香和阳光的气息,一如此时的心境。
那个时候,究竟是与皇弟之间所发生的误解争执,还是生命将尽的事实更令人心灰意冷?他不能确定;就像现在,可以摆脱寒毒活下去,和凭渊找到了解药,两者相比,到底哪一桩带来了更多欣然和安慰?
他知道,洛凭渊努力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原谅,但为什么,自己内心却因此感到充实,不再空空落落。
此刻睡意渐浓,但他又忽然很想见到凭渊,不必特地怎样,只希望皇弟同平时一样,坐在床边陪着自己,那么余下的一丝不确定与虚无感也会消失,梦中山河秀丽,草木葱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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