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曜觉得自己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又像是被扔进了多瑙河里,周身都是极深的恐惧与绝望。他刚刚从河边回来,刚刚才看到那些可怜而艰辛的人,刚刚才用血之石尽力帮过他们,而此刻自己的部族长老们却如同抛弃用旧了的破布一样随意地处置他们,在早已废除奴隶制的王国像最野蛮时代的主人们一样对待自由的匈人子民。
他自幼来到匈人部族里,自己也曾是被人随意买卖的奴仆佣人,并非不了解王国里一直还暗地里存在的奴隶贸易,但他长期在塞格德,领兵的时候又很难到王国的偏僻乡村去,对匈人中如今还存在的奴隶制一直没有直观印象,而刚刚的偷听让他如芒刺在背,仿佛被人用最沉重的刑具狠狠打了脸。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返回帐篷的,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要去找阿提拉。他已经给王子添了太多麻烦,近日因为商队的开放邮路要求和决定何时再次渡河已经焦头烂额,路曜不能也不会为这种事再去找他了。
他自己就是执剑者首领、东方兵团司令,此刻还执掌了血之石,那为什么这件事不能由自己来做?
路曜平复了心情,让轮值的红甲卫兵托格撒去请随军的几位长老来自己的帐篷。按照随军法令(1),作为兵团高级将官的路曜有权随时召集轮值随军的部族长老,并要求他们配合军事行动。他不愿意轻易动用这个权力,但此刻已经刻不容缓,为了拯救自由的匈人民众的生命,他愿意去做曾排斥的这些事。
长老们本就距此不远,很快就到齐了,纷纷恭敬而谨慎地向这个掌握实权和地位的年轻人行礼。自前几日失败的哗变后,至少在明面上,再没有人胆敢冒犯路曜。路曜对行礼和致敬微微点头,让他们坐下。
“各位长老阁下,作为王廷随军掌玺官(2),根据随军法令,我特别召集各位来我这里,要宣布我的最新命令。为防止河边可能出现的破坏封锁的走私和嘉奖为王廷服役的民众,王廷即刻征用长老们所属的渔民和仆役为营地侍从,以替换从塞格德来的侍从们,由王廷划拨商队特许状费以支付薪金,即刻执行。”
长老们面面相觑,都猜测这位惹不起的青年将官知道了些有关那些贱民的什么,但既然对方没有撕破脸向摄政阿提拉王子举报走私和灭口,那自己也无须因为这些贱民坚持争执什么,纷纷表示遵命。而只有资历颇深的一位花白色头发的长老在恭敬之余表达了异议。
“路曜阁下,很显然掌玺官的命令我们都要执行,但很显然掌玺官的权柄不能违背高贵的匈人悠久的传统和既成的事实。我非常遗憾,在我来这里开会前,我手下的一批几户贱民刚才似乎遭遇了什么不幸,或是自己因为什么想不开,总之全部在河里溺死了,恕我无法执行您的命令。”这长老语气很平和,但每个字都像在抽路曜的嘴巴。他立即就通过血之石看到了刚才河边的画面,看到正在享用难得的美食的女人和孩子们被冲过来的长老亲兵们扼死、捂死,然后扔进河里。
路曜尽了很大的努力才平复住即刻上前扼死他的想法,深吸了一口气,“我会让执剑者去调查,如果属实,会由王廷来抚恤。你们下去吧,其他人执行命令。”让这些人出去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即刻情绪失控崩溃,也许是早就料到了这些心狠手辣的纯血统长老在对待所谓的“贱民”时可以有多冷血,也为自己的努力没有救下来想保护的人而悲哀。
呆呆地在帐篷里自己的躺椅上坐了片刻,他吩咐托格撒在外面守好门,任何人不得进入,然后从身后的架子上取出一个不大的木盒,打开后将里面的几样东西取出,依次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接着用火石点燃了面前的烛台。
他要布置一个以自我之神为核心的对七神的献祭与祈祷仪式,这一般被认为是简略版的祭神仪式。点燃的烛台四周,由左至右依次摆放着一小瓶清水、一块祭坛里的木炭、一块冰凉光滑的小石头、一小包土、一把沾着暗红色血迹的匕首和一小截人的指骨。最后,他拿起那把匕首,割下了自己的一缕柔软卷曲的半长黑发,让它在蜡烛的火焰里燃烧。
低声诵念过给七神的祷词,路曜并未熄灭蜡烛,而是眼神一暗,右手轻轻摩挲自己的左腕,自言自语道:“出来吧,你在我体内呆了这么久,如今该提出你的条件或进行什么交易了吧?”
一阵低沉沙哑的笑声凭空从路曜的身体里传出,好像他体内真的还居住着另一个人一样。紧接着,一道模糊的身影迅速在帐篷里路曜的面前成形。那身影路曜忽然觉得很熟悉,等到彻底成形,他想起来,这个干瘦的怪异老头正是他在多瑙河河水里那个诅咒宝库里见到的血之石的看守者。此时,很显然可以知道,他或者说它,并不是人,而就是这血之石本身。
“欢迎您,我的主人,您发现了血之石的秘密,获得了与血之石对话的机会。”这老头语带戏谑,一点也不像是恭敬的语气。路曜并不意外此时这血之石选择现身,冷静地问:“所以你就是血之石?我得到的力量、遭到的诅咒都来自于你?你的力量又是来自哪里?”
“是的,我的主人,您获得的力量来自于我。神是公平的,没有人可以凭空获得力量而不付出代价,而我真正侍奉的神祗享受鲜血和生命的献祭,”这老头嘿嘿笑着说。“您是被选者,神喜悦您的善良,最血腥恐怖的力量在最温和善良的您这里将得到最丰厚的报偿。
“匈人崇拜的七神不过是九柱神里的普通者,除了最为神秘的隐者从无人知晓所在外,我的力量来自于地狱之神,祂是九柱神里的原初,是毁灭和终结,是灾祸与厄难的象征。血王座是祂的权柄,而血之石是祂的冠冕。祂把血之石赐予人间,乃是要为人间带来灾祸,而您就是灾祸与平安的钥匙,是神所拣选的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这老头的话越来越阴森可怖,仿佛在往路曜的体内灌彻骨的寒气。
路曜不是没有听过关于九柱神的传说,这个来源于埃及的神话传说因与七神信仰抵触而遭到教会的禁绝,他也是儿时在阿格里帕老师无意的闲谈中得知了这种传说。突然,路曜的头开始剧痛,就好像是被关在多罗斯托尔时那次一样。他痛苦地低下头,却发现了一个从刚刚起就被他忽略的问题。
这老头的长相!
老头没有理会低着头的路曜,继续不停地对他说:“主人您抬头啊,您看看我是谁?您快抬头啊,你抬头啊,快看我!”路曜被这些话吸引,暂时忘记了头疼,看向那老头。他忽然想起来了他一直忽略的这老头的长相。它赫然长着阿格里帕老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