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策马赶到孝廉府时, 天已全黑了, 阴云密布, 不见星月,料峭的夜风一阵急一阵缓, 刮得人心里发慌。
正院已掌了灯火,孙权一进院门,便见谢舒直挺挺地跪在廊下,青钺也不敢站着, 跪在谢舒身后,檐下的风灯被风吹着摇摆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映得时短时长。
孙权三步并两步来到谢舒身侧, 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谢舒不知在夜风里跪了多久了,面色苍白,侧首看见孙权, 便红了眼眶。
门口的侍婢已先一步通传进去, 谢舒还未等说话, 吴夫人已在屋里扬声唤道:“权儿?”
孙权“哎”了一声, 匆匆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披在谢舒肩上,便进了门。
内室里吴夫人、大乔和徐姝都在,大乔尚未出月, 额上勒着防风的抹额, 眼睛红着, 似是刚哭过, 吴夫人正拉着她的手低声劝慰着什么。
孙权道:“娘,大嫂,我听说绍儿病了,来看看,他现下如何了?”
孙绍此刻正躺在榻上,身上严严实实地盖了几层锦被,卓石和将军府的几个医倌候立在旁,卓石道:“回将军,孙公子着了风寒,数度惊厥晕迷,性命垂危,属下不得已,只能替他放血施针,好在现下已无性命之忧了。”
孙权听得心里一紧,道:“不过是区区风寒,何至于危及性命?”
卓石道:“孙公子从前曾被下过重药,伤及了心脉,因此不病则已,一病便是沉疴之势,别说是风寒了,便是头疼脑热也可能要了他的命。”
卓石行医已久,见惯了生死,从来直言不讳。孙权的心越发揪紧了,走到榻边看了看躺在榻上的孙绍,只见他一张小脸烧得通红,细碎的额发汗湿了贴在额角鬓边,狼狈得可怜,像是一只刚破壳的湿漉漉的小鸡。
孙权心疼不已,用袖襟替他擦了擦汗,孙绍被碰醒了,睁开眼茫然地看了看,见他守在榻边,便哭道:“叔父!”
孙权忙应了一声,道:“绍儿,叔父在呢,你哪里不舒服?”
孙绍不答,兀自哭道:“叔父,娘喜欢小弟弟,不喜欢绍儿了,绍儿想和叔母在一起!”
孙权一愣,看向大乔,大乔也哭了,用绢子捂着嘴,才不至于呜咽出声。吴夫人叹了一叹。孙权道:“大嫂别哭,小孩子不懂事,说话没轻重,大嫂莫往心里去。”又对孙绍道:“绍儿,弟弟刚出生,娘得照顾他,你是大哥,该体谅娘和弟弟才是,你不是答应过叔父么?”
孙绍浑身火烫,正难受得紧,哪里听得进孙权说什么,只是声嘶力竭地哭着。卓石道:“将军快哄哄孙公子,这么哭下去,只怕又要惊厥了。”
孙权柔声哄着孙绍,让人端来一盆凉水,拧了一条手巾给孙绍擦了脸,敷在额上。卓石又开了一剂药方,药僮照方煎药去了。
过了片刻,下人送了药进来,侍婢阿瑁上前想伺候孙绍吃药,孙权拦下她道:“我喂他吧。”让孙绍倚在怀里,轻声道:“绍儿,不哭了,咱们把药喝了。”
卓石怕孙绍哭闹不休,额外加了几味安神定惊的药,孙绍喝下不久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小手却还紧紧地攥着孙权的两根手指。孙权放他在枕上躺好,将他的胳膊塞进锦被里掖严实了。
这一通忙活下来,已过去半个多时辰了,谢舒还在外头的冷风里跪着。孙权暗暗惦记着她,却也不敢太过显露,此时安顿好孙绍,才假作从容地问吴夫人道:“娘,谢舒犯什么错了?我进来时见她在廊下跪着。”
吴夫人见他亲力亲为地照顾孙绍,又没有一来就急着袒护谢舒,气已消了些,道:“你自己的媳妇,自己带回去问她吧。我知道她是将军夫人,我不该当众责罚她、给她没脸,但大乔也是我的儿媳,我不能不护着她。且不说大乔怀胎十月替你大哥诞下奉儿,是咱们孙氏的功臣,就是抚养绍儿,也尽心尽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就算你不信你大嫂,也该相信娘才是。”
孙权忙道:“是是,大嫂自打嫁给大哥以来,辛勤持家,对绍儿视如己出,咱们孙家上下谁人不知?我不敢质疑大嫂。”又向大乔道:“大嫂,谢舒不懂事,若是说错什么冒犯了大嫂,还望大嫂海涵,我替她赔个不是。”
大乔垂泪道:“将军言重了。”
吴夫人拍拍她的手道:“行了,别哭了,月子里哭多了伤眼,有娘给你做主呢。”
孙权试探道:“娘,那我带谢舒回去了?”
吴夫人道:“去吧,她在廊下跪了那么久,只怕也委屈着呢,你回去用姜汁兑水给她敷敷膝盖,别落下什么毛病,让她别怨恨娘。”
孙权道:“她不敢,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吩咐卓石:“你这几日留在孝廉府听命,若是绍儿不好,赶紧派人去将军府给我报信。”
卓石应诺,孙权便别过吴夫人和大乔,出了门。
谢舒正低着头跪在门口,孙权在她身侧站定,蹙眉道:“起来吧。”
谢舒跪了半个下午,腿已麻得没了知觉,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腰也疼得厉害,一时僵着动弹不得。青钺和朝歌见状忙要上前搀扶,孙权厉声道:“不许扶她,让她自己起来!”
青钺和朝歌便不敢动了。谢舒忍着泪,坐倒在地下,缓了好半天,才用手撑着地爬起来,狼狈极了。
孙权一直冷冷地看着,见她勉强站起来了,便负着手下了门前台阶,头也不回地走了。谢舒满心委屈,趔趔趄趄地跟在他身后。
一行人出了正院,灯火渐稀,绕过一处院墙,孙权见四下幽暗,又没有外人跟随,才回身把谢舒横抱了起来。谢舒伏在他坚实温热的肩头上,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马车已在府外等着了,孙权将谢舒抱上车,吩咐道:“回将军府。”车奴扬鞭催马,马车便摇摇晃晃地驶离了孝廉府门首。
孙权从车座上拿过几个软枕,垫在谢舒腰后,让她倚靠着车壁坐着,把腿搭在自己膝上,挽起裤脚一看,只见她的双膝都跪红了。车上没有热水,孙权只得用手替她揉着,以掌心的温热捂着她冻僵了的膝头。
已入更了,街上寂静无人,只有辘辘的车声响彻街巷,车里谢舒偶尔啜泣两声。窗外一轮明月如影随形,孙权借着月光见谢舒挂了满脸的泪,道:“夫人,你别怨我方才在正院里呵斥你,那是给娘和大嫂听的,我只有这么对你,她们才能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