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六(1 / 2)

步练师生下大虎后便身子虚弱, 又兼没能如愿得子, 就愈加提不起精神, 月子里慵懒嗜睡,一日之中有大半日都在睡觉。

这日午后, 步练师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床边的大虎不知怎地,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步练师自睡梦中被吵醒,不耐烦地向榻里翻了个身, 扯起薄被将耳朵盖住了。

文鸢情知她不喜大虎,若是被哭得心烦,是要发火的, 忙从小床里抱起大虎,去外厢找奶娘喂奶了。

谁知大虎却并不饿,吃了两口便别过脸去, 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哭。文鸢还是个姑娘家, 不曾生养过, 也不知大虎这是怎么了。那奶娘道:“小主是不是屙屎撒溺了?”

文鸢将手探入襁褓中摸了摸, 尿布是不久前才换过的,还干爽着,便摇了摇头。

此时是盛夏,屋门大敞着, 两人虽抱了大虎在外厢, 但屋里仍能听见大虎的哭声。步练师在半梦半醒之间, 只觉那哭声像是一根细韧的蚕丝, 直往她的耳朵里钻,紧紧缠绕住她所剩无几的睡意。

天热极了,虽已近黄昏,但一丝风也没有,窗外蝉声噪耳,日头似燃烧的火球一般,烧红了西方的天幕。

步练师燥热难耐,出了一身汗,便更加心烦,一把扯下蒙在头上的薄被坐了起来,怒道:“赔钱货,别哭了!大白天的号什么丧?”

文鸢听见她醒了,忙抱了哭泣的大虎进来,小心翼翼地道:“夫人,小主不知怎么了,一直哭个不停,奶也喂了,尿布也换了,却仍是哄不好。”她顿了顿,试探道:“会不会是天太热了?”

步练师不耐烦地拢了把额前垂落的乱发,皱着眉接过大虎,解开她身上的襁褓,果然没多一会儿,大虎的哭声便弱了。

文鸢见状欣喜不已,忙取来一柄蒲扇在旁轻轻扇着,步练师低头打量了大虎一会儿,忽然道:“文鸢,你去把门关上,再拿一根香来。”

文鸢应诺起身关了房门,又点燃一支香送到步练师的手上,忍不住问:“夫人要香何用?”

步练师吹了口气,香头上红芒一闪,幽幽地散出一缕青烟。步练师的目光渐渐阴冷,道:“这孩子额头上的痣瞧着很是碍眼,我帮她烧了。”

文鸢愣了愣,忽然扑地跪道:“夫人,万万不可啊!近来天时潮热,小主又这么小,若是烧伤了,只怕伤处很难愈合。现下世道多艰,孩子不好养活,袁夫人的孩子不就早早夭折了么?若是小主因此……”她不敢明说,又道:“再说就算伤口长好了,只怕也会留疤,在额头那样显眼的地方,小主来日怎么嫁人呢?更何况咱们将军仿佛很喜欢小主的痣,总说她是个美人儿,若是看见她的痣被烧了,问起来,咱们该怎么说呢?”

步练师怒道:“那怎么办?她的痣简直和那个人生得一模一样,我如今一看见她就会想起他来!”

文鸢偷眼打量着步练师,小心翼翼地道:“从前夫人与奴同在林苑里当值时,讨逆将军曾做主将夫人指婚给他,夫人是不是和他……有过什么?”

步练师将柳眉一竖,喝道:“你说什么?再敢胡说,信不信我扯烂你的嘴!”

文鸢忙伏地道:“是奴失言了,请夫人恕罪。夫人既是问心无愧,又何必在乎什么痣不痣的呢?小主是夫人所生,夫人身上的痣,小主身上都未必有呢,更何况他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小主额上的痣与他生得一样,想必只是凑巧罢了。再说他被步骘大人派人追杀,如今已跳江死了,夫人大可放心。”

步练师却愁眉不展,道:“说是如此说,但那颗痣终究是看着碍眼。难不成是老天见我多行不义,因此来作弄我、恶心我么?”

文鸢宽慰道:“夫人多虑了,夫人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所有的坏事都是他做下的,他才是那个多行不义的人。”

步练师仍是放心不下,踌躇了片刻,又将手里炙热的香对准了大虎额上的红痣。文鸢大惊失色,顿首道:“夫人三思啊!”大虎虽闭着眼,却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尖利地嚎哭起来。

这当口门外忽然有人道:“大热天的,怎么关着门?”清朗的男子声线,正是孙权。

步练师一惊,忙掐灭了香头,随手将残香丢在了地下。孙权推门进来,见大虎在步练师的膝上声嘶力竭地哭着,微微不悦道:“孩子哭了你怎么也不哄哄?没个当娘的样子。”抱起大虎柔声哄着。

步练师强笑道:“将军怎么来了?”

孙权的目光黏在大虎身上,眉目间满是慈父的浅笑,道:“来看看孩子,顺便在你这儿吃饭。”

步练师忙让人去厨下传饭,待饭菜上了桌,孙权已将大虎哄睡了。他轻轻地把大虎放进榻边的小床里,替她掩上被子,才来到外厢的主位上坐下。

步练师跟过去坐在了他的身侧,替他盛汤添饭,问道:“将军今晚留在贱妾屋里么?”

孙权想了想,道:“不了,你还没出月子,只怕不方便,况且大虎还小,夜里总是哭,我在你屋里睡不好。待吃了饭,我得去看看裳儿,她这些日子总是郁郁寡欢的,我实在放心不下她。”

步练师略有些失望,却展颜笑道:“将军是该多陪陪袁夫人,她接连失去了母亲和孩子,一定伤心极了,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呢。”

孙权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步练师察言观色,盛了一碗汤递过去,道:“将军尝尝这道羹汤,里头有鸭肉、牡蛎和青笋,温热正好,很是清热解暑呢。”

孙权接过啜了一口,点了点头。步练师试探着道:“贱妾记得谢夫人很喜欢喝汤,现下正是晚饭的时候,将军不如派人把这道汤送给她吧?也好让谢夫人知道,即便她做错了事,将军也并没有忘了她,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孙权不置可否,用调羹搅动着碗中的汤水,道:“你怎么想起她来了?”

步练师赧然道:“贱妾从前一时糊涂,曾下咒陷害谢夫人,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一直想向夫人请罪,谁知她却因为谋害袁夫人,被禁足幽闭了。贱妾也曾被禁足幽闭过,深知那滋味不好受,因此想尽一份心意罢了。”

孙权静了片刻,唤道:“仲姜——”

仲姜应声进屋听命。孙权动手盛了一碗汤,又挑了几道菜,一并用木盘托着,让人送到仲姜的手上,道:“送去给谢舒吧,今后也吩咐厨下每日按例送去。”仲姜应诺,出门去了。

谢舒自昏睡中醒来之后,虽然格外虚弱,但病好歹是一天天地好了起来。朝歌喜出望外,将卧房内外收拾得干净整洁,谢舒也打起精神,虽则厨下每日送来的饭菜简单粗劣、难以下咽,但谢舒也强迫自己尽量多吃。如此几日过去,她原本憔悴灰败的面色终于渐渐红润起来。

这日黄昏,天时酷热,朝歌出门去了,不在屋里。谢舒独自在榻上躺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闷,便也起身出户,顺着游廊慢慢地朝前厅走去。

她大病初愈,只觉头晕目眩,脚下虚浮,中途靠在廊柱上歇了一会儿,才进了前厅。

几日前狼藉不堪的厅堂此时已打扫干净了,只是被捅破的轩窗和纸门没法修补,只得任由撕烂的绢纸连带着碎裂的竹片,在时有时无的微风里刷啦啦地鼓动。

谢舒走到门口靠着残破的纸门坐下,一半身子沐浴在户外炙烈的日光下,一半身子隐藏在屋内清凉的阴影里。

朝歌正在庭院中晾晒潮湿的被褥和洗好的衣裳。院中的花木连日来无人打理,愈加繁茂得肆无忌惮,垂下的累累浓荫几乎要将整个院落遮蔽起来。杂草在滂沱的大雨和赤毒的烈日下顽强生长,此时已能淹没人的小腿了,整个庭院就像是一座荒芜了许久的废塚。

朝歌转头看见谢舒,便放下手中的木盆来到廊下,紧张道:“夫人的病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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