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府。
这日清晨, 丁夫人一早就起来了, 趁着日头不高, 天还不算热,在屋里摇着梭机织布。卯时时分, 侍婢采萍从外头进来,禀报道:“夫人,二位侧夫人来向您晨省了。”
丁夫人“嗯”了声, 道:“若是没什么事, 让她们坐一会儿便回去吧,我就不出去了。”
采萍应了,见她织出的布已有尺余长了,便拿来竹笸箩, 将拖在地下的布料收进了笸箩里, 劝道:“夫人,歇歇吧, 您都织了一个多时辰了。这会儿日头已升起来了, 天太热, 仔细累着。”
丁夫人也觉得肩臂酸疼,身上出了一层汗,便停了手,吩咐采萍:“把梭机收起来吧。我记得前几日曾吩咐厨下腌了两盆酱菜, 你去看看腌好了没有?若是好了, 让人送到我屋里来。”
采萍应诺, 收拾好梭机、布匹, 便出去了。过了半晌,带了两个厨娘回来,一人端着一盆酱菜。厨娘进门放下酱菜,向丁夫人磕了头,便退下了。
采萍道:“奴方才去厨下,顺便将夫人的意思告诉了卞氏和环氏,奴回来时卞氏已走了,环氏却还在外头,磨磨蹭蹭地不肯回去。”
丁夫人挽起袖子,翻看着木盆里的酱菜,道:“怎么?她有事?”
采萍道:“看着也不像是有事的样子,奴想着,大约是想见曹冲公子,却又不敢对夫人明说的缘故。自打曹冲公子搬来咱们这里,她就一直是这样的。”
丁夫人默默地翻拣着酱菜,半晌道:“罢了,让她进来吧。”
采萍应诺,出去请了环夫人进屋。环夫人向丁夫人施礼道:“妾身请夫人晨安,多日不见夫人,着实有些挂念呢。”
丁夫人不冷不热地道:“我看你不是挂念我,是挂念曹冲吧。”
环夫人被她戳穿心思,略有些窘迫,笑了一笑道:“怎会?冲儿在夫人这里吃得好,住得好,妾身放心极了,何谈挂念?”
丁夫人道:“你毕竟是他的亲娘,挂念他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你也别忘了,是你求着司空把曹冲送到我屋里的,到头来却做出这副不舍的样子,倒像我苛待了他似的。既是舍不得,那便把他带回去吧。”
环夫人忙跪下道:“夫人这是什么话,妾身舍得,妾身当然舍得!夫人地位尊贵,德行端重,不比妾身小门小户出身,什么都不懂。冲儿跟着夫人,比跟着妾身要好得多!妾身再不敢如此了。”
丁夫人见她诚惶诚恐的,眼圈都红了,心下亦有些不忍,便缓了口气道:“你放心,我既然抚养了冲儿,便会像对待子脩、华儿那般待他,吃穿用度即便比不上在你屋里时,也断不会短了他的。”
环夫人感激道:“那妾身便替冲儿多谢夫人了,冲儿能跟着夫人,真是他的福分。”
丁夫人对她的恭维未置可否,又低头翻弄起了盆里的腌菜。环夫人踌躇了一下,道:“那……妾身便告退了。”俯地拜了一拜,起身走到门口,却被丁夫人叫住了,道:“罢了,自打曹冲搬来我这儿,你们母子便没见过一面,也是可怜见儿的。眼下快到食时了,冲儿要下学回来吃饭,你便等一会儿,与他见上一面再走吧,只是以后再不许这样了。”
环夫人欣喜若狂,忙道:“是,妾身都听夫人的。”
采萍便请她坐了,上了鲜果和茶点招待。
过了一会儿,丁夫人在旁吩咐道:“去拿几个瓷罐来,我要装酱菜。”采萍应诺,支使小丫头去后院库房取了几个一模一样的青釉罐来,刷洗干净,摆在了丁夫人身边。丁夫人从盆内挑出腌菜,一棵棵地塞入罐内。
环夫人颇有眼色,挽起袖子上前帮手,问道:“夫人腌这么多酱菜作甚?大热天的,吃不完会坏的。”
丁夫人叹道:“是华儿想吃,我便多腌了些,好挑入味的给她送进宫去。这孩子打小便爱吃我腌的酱菜,一顿不吃都不成的。”
环夫人殷勤道:“夫人的孩子可真是有福!正巧我也要往宫里给阿节送东西,夫人若是信得过,我便让人一道捎进去吧,我在宫里的门路熟,也省得过两遍宫禁了。”
丁夫人沉吟了一下,道:“也好,当下天热,酱菜不好放,也耽搁不起。我还给华儿做了两个软枕和几副纱帐,她总说睡不惯宫里的玉枕,待会儿也让人拿给你,你一并捎进宫去。”环夫人忙答应了。
食时刚过,曹冲便下学回来了,进屋向丁夫人问安,见环夫人也在,惊喜道:“母亲!”一头扑进了环夫人的怀里。
环夫人见他虽长高了些,却也瘦了,心疼极了,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是笑着嗔道:“这孩子,真是没规矩,夫人面前也这样没正形,快坐好了。”
曹冲畏怯地看了丁夫人一眼,眷恋地依偎着环夫人,不肯起来。
环夫人正色道:“这段日子功课学得如何了?可有进益么?”
曹冲方才兴奋起来,道:“当然有了!今早师傅还夸赞儿子学什么都快,说子桓和子建哥哥像儿子这么大的时候,都没有儿子学得好。”
环夫人道:“即便如此,你也要上进。你子桓哥哥在学问上虽不拔尖,但在朝中却很能帮着阿父成事,深受大臣们的拥戴,这一点,你远不如他。子建哥哥文才斐然,冠绝天下,你更是不如,你得好生向他们学着才是。”
曹冲道:“儿子记着了。”
母子俩又闲话了几句,采萍引了厨下的人进来摆桌布菜。环夫人见丁夫人要吃饭了,便也不好久留,向曹冲叮嘱道:“娘走了,你好生孝顺夫人,不许惹夫人生气。”
曹冲哪里舍得,攥着环夫人的衣襟不肯撒手,眼看就快哭出来了。
丁夫人道:“难为你们母子情深,冲儿,去送送你娘吧,只是要快点回来,我等着你吃饭呢。”
曹冲恭恭敬敬地道:“是,母亲。”牵着环夫人的手,一直把她送出了正院的院门。
环夫人这才道:“冲儿,就送到这儿吧,丁夫人等你回屋吃饭哩。”
曹冲见四下无人,丁夫人院里的侍婢也都远远地等在门内,便红了眼眶,哽咽道:“娘,儿子不想住在这里。”
环夫人慌了神,轻声道:“这是为何?夫人待你不好么?”
曹冲道:“好,吃的穿的用的,夫人都不曾短了儿子的,但她很少跟儿子说话,更不对儿子笑,也不问儿子的功课。儿子不喜欢她,儿子想和娘在一起。”他说着,终于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环夫人看在眼里,一颗心疼得像被人掰碎了似的,却也只得强忍着道:“夫人素来是这样的性情,待谁都是如此,你纵然不喜欢,也得忍着。你已经长大了,要像个男人一样,可不能哭哭啼啼的。”
曹冲却哽咽着哭出声来:“冲儿不要长大,冲儿要和娘在一起,娘不要冲儿了么?”
他至今也不过才虚十岁,哭起来分明就是个孩子的模样。环夫人难受极了,拼命忍住眼泪,把他搂进怀里,低声道:“娘怎会不要你,你永远是娘最爱的孩子!但为了你的前程,为了替你争一个嫡子的名份,娘不得不把你送人,娘心里其实比你更疼!冲儿,娘往后不能常来看你了,你得答应娘,忍耐几年,等你成了阿父的嫡子,继承了咱家的家业,到那时候,就可以和娘一直在一起了。”
曹冲抽噎了一会儿,使劲点了点头,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淌了满脸。
环夫人掏出绢子替他擦净了,道:“不许哭了,如果叫夫人看见,会不高兴的。”让他冷静了一会儿,便拉着他来到院门口,向门内候着的采萍笑道:“孩子不懂事,听说我要走,哭了一鼻子,已经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