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夜。
王朗自昏睡中醒来, 朦胧间见监牢外灯火幢幢, 照出几道人影, 以为是狱卒前来提审,便道:“该招的我早就招了,你等又来作甚?”
却听牢外一人道:“王朗, 本官奉命放你出狱,赶紧起来。”
王朗听得那人声沉气足,颇有官威,抬头一看,见他身着官服,虽背光站着,看不清面目, 但只凭身形和颔下的短须便能认出是位故人。
为着避嫌,王朗已几年没与他打过照面了,不禁撑起身子, 哑着嗓子道:“子鱼,怎么是你?”
华歆沉着脸不答,只转头示意狱卒开门。王朗在狱中关了将近半月, 乍一起身只觉得脚下虚浮,勉强走到门口,华歆伸手搀了他一把, 低声道:“随我来。”
两人相携走到一间值房外, 狱卒开门进内伺候了灯火, 便退下了。华歆从案上拿过一包衣裳,丢给王朗道:“换身衣裳。”
王朗席地坐了,脱掉囚服,拿了件布衣往身上套,穿了一半,却忽然泄了气似地放开手,问道:“丁正礼如何了?”
王朗正背身站着,闻言转过来瞪他,气道:“你还有脸提他?当初祭酒把你调来大理寺,就是看重你擅典刑狱、秉公执法,你却徇私舞弊,栽赃吴质,还妄图拉五官将下水!丁正礼与你交情再深,你也不该帮他,你真是糊涂!”
王朗的衣裳穿了一半,鬓发凌乱,形色狼狈,低头叹道:“我本也不想帮他,他是子建公子的幕僚,党争之凶险我怎会不知?但你也别忘了,五官将的侧夫人谢氏,从前可是孙权的嫡妻,她是孙氏的人!”
华歆听他提起江东孙氏,心里也不免发虚,嘴上却道:“那又怎地?”
王朗套上衣裳,从地下起身,来到华歆身边,低声道:“吴质入狱后,有一日她来探监,与我私下见过一面,当时我听她话里的意思,是已经知道孙策遇刺与我有关了。她既是孙氏的人,又怎会无动于衷?现如今大司空春秋方盛倒还好说,若是有朝一日大司空驾鹤西归,五官将继承了爵位,到时候她枕头风一吹,还有你我的活路么?”
华歆脸色一变,不禁侧目看了看王朗,王朗对上他的目光,又道:“五官将素来不为大司空所喜,虽是长子,但承袭爵位的机会却远不如子建公子。以你我的官阶,是人在庙堂,身不由己,既然迟早都会被卷入党争之中,倒不如趁早站队,帮了子建公子,也就是帮了咱们自己啊。”
华歆的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才谨慎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切莫操之过急,你此番栽赃五官将不成却累及自身,也该知道对方不好对付。幸而大司空法外开恩,留了你一条命,既然被罢免在家,就不要再轻举妄动了,一切有我。”
自打吴质翻案之后,王朗渎职入狱,继而供出丁仪,曹丕反败为胜,形势一片大好。谢舒这个狗头军师便也得了几日清闲,想着已有许久未曾与郭照碰面了,便带了孙虑去看望她。
这时正是晌午头,好在已入秋了,天不算热。孙虑天性好动,挥舞着小木剑在前头蹦蹦跳跳地引路,谢舒带着侍婢走在后头。
进了郭照的侧院,孙虑方将小剑插回腰间,过来牵着谢舒的手,随她进了屋。
郭照正斜倚在榻上,怀中抱着半岁大的曹礼,见了谢舒笑道:“真是稀客,你这个大忙人终于得空来看我了?”
孙虑唤道:“郭夫人!”郭照笑着答应了,让侍婢阿络带他去吃点心。
谢舒在榻边坐了,道:“你还说我哩,我倒要问问你这段日子是怎么了?外头出了那么大的事,吴质遭人构陷身陷囹圄,连子桓都险些被拉下水,你也不管不顾的,倒不像从前的你了。”
郭照将熟睡的曹礼轻轻放回榻边的小床里,道:“外头不是有你么?你虽不如我聪明能干,但对付丁仪、王朗之流也够了,我对你很放心。”
谢舒啐道:“你不过是个侧室罢了,端什么正头夫人的架子?对我放心,你也配!”
郭照笑了,笑罢道:“外头的事我都听说了,但我如今抚养着阿礼,实在分不开身,况且女人家当以相夫教子为重,你既愿意帮衬子桓,我也乐得在府里当个贤妻良母。”
谢舒道:“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我还以为你一心想当个参朝议政的女大夫哩。”
郭照一嗤,摇摇头道:“若是夫君疼爱,儿女孝顺,哪个女子愿意在外头抛头露面地惹人笑话?从前我插手外务,不过是因着膝下寂寞罢了,而今有了阿礼,我只想一心一意地将他养大。”她侧首看着小床上安睡的婴儿,眉眼间尽是慈爱。
谢舒心下感慨,也跟着打量了一会儿曹礼,问道:“李氏妹妹呢?”
郭照道:“去厨下看着丫头煎药了。自打阿礼来了我这儿,她白日间总是在这里伺候,天黑了才回去,也是难为她了。”
谢舒道:“妹妹素来是个勤谨的。只是为何煎药,你的身子不好么?”
郭照握着绢子掩了掩嘴角,道:“是不大好,这几日总是头疼恶心,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许是带孩子累着了,不打紧的。”
谢舒见她苍白憔悴,唇无血色,确是不大好的样子,便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温,却不想被她一把挥开了,扑到榻边往痰盂里呕了口酸水,才恹恹地嫌恶道:“你身上什么味?”
谢舒摸不着头脑,捉起袖襟嗅了下,诧异道:“熏香罢了。”
郭照蹙眉道:“我闻不惯,你离我远些。”
谢舒只得往榻脚挪了挪,不满地嘟哝道:“我往日也是如此的,也没见你闻不惯。”一语至此,想到什么,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你这样有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