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月亮是黑的。
太平回到寝殿,她心里也很乱,乱成一团。
她努力回想着,却不知道自己在回想什么。她想要断绝,却不知道自己要断绝什么。
这么想着,她仿佛看见了婉儿。婉儿向她走过来,只穿着一件单衣,衣袂飘起来。她头发有些凌乱,不像平时一般一丝不苟。碎发垂下来,粘在耳畔、脸颊。
不,这不是幻觉。婉儿?婉儿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见母亲么?
婉儿脸色很难看。她脸上清晰的掌痕。
母亲把我赶出来了。她说。
棋语,你快去给婉儿沏上热茶,再叫人备好厚被褥。婉儿,你这是怎么了?
她抓住婉儿冰冷的手,放在胸口捂着。
母亲——母亲说我是狗。似乎是有人说我是天后豢养的娼妓。母亲说我是狗。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我的心里是你啊。
太平看着她蹙眉,睫毛那么长,垂下来。她没有哭,若是别人,或许觉得她不够悲伤,只有太平知道,那是拼命忍着。婉儿不愿意哭的,她不愿自己是软弱的。可是她并不是真的坚强,真的不在意,真的不需要安慰。
太平的心抽紧了,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这都是因为她。是因为她。一切都是自己这个无耻之徒挑起的。开始的时候,她没想到这么多后果。又或者,在开始的时候,她就下意识地自私。为了能得到喜欢的人,不去考虑那些后果。那时她没想过,这种关系也许从来就是错误的。不见光,暗无天日,躲躲藏藏,这样的生活只会伤害婉儿。
怎样伤害自己,她都可以承受。可是那是婉儿啊。她不会忍心。她不能允许。她不能如此自私。
牵起婉儿的手,带她去寝处,让她躺好。太平给她盖上被子,整理好衣物,跟着钻进去。她整个抱住身边人,皮肤贴到一起。肌肤相触的感觉,如此温暖而熟悉。她鼻尖轻轻碰到婉儿的脖颈,手上抱得更紧了。她用体温一点一点温暖这具身体。
婉儿察觉喷到颈边的气息,侧头,微微转身抱住她。她们鼻尖挨到一起,轻轻磨蹭着,唇也靠的很近。这温暖的怀抱让婉儿觉得安心。她闭上眼,嘴角勾起来,微微笑了一下。她庆幸自己还有月儿,庆幸这个怀抱永远为她敞开。
婉儿身子暖了起来,呼吸也渐渐均匀。
她是睡着了吧。太平慢慢挪动,靠着榻的边沿坐起来。近来的一切就这么踊跃在脑海中,她不能入眠,她怎么可能入眠。她相信自己拼尽全力,能保全婉儿,能让她不受欺辱。可是其他的呢?其他什么也没有。
就因为我所爱之人是女子,所以我不配在人家面前牵她的手。所以我不配鲜衣怒马八抬大轿娶她。所以我不配写她的名字在宗谱,在我的名字旁边。等到老了死了,我不配同陵寝将她葬在身边,长眠于一处。驸马应该拥有的一切,我都给不了她。我只能在不见天日的小房子里,把门锁死,把窗关紧,然后拥抱她。我厌倦了遮掩躲藏,也痛恨因为这厌倦就自私地把她推向危险。所以我不配爱她[R1] 。我根本不配有喜欢的人。也许他们说的没错,女子根本不该喜欢女子。那是□□、污秽、逆伦。那是荒唐无耻。不是谁的错,是我的错。[R2] 我会害了她。她应该有更好的,不是我的人去爱她。
她的思绪纷乱,冥冥中汇向那宿命般的终点。
“你若是真的爱她,要么她不做女官,要么你不做公主。要么你们分开,永远不要再见。”
她一定要做女官的,我也不能不做公主。那只有分开吧。
太平看着怀里熟睡的婉儿,抚摸她的手。她的手太干瘦了,修长的手指交错,她能摸到一个一个指节。她拂那手指,一遍,又一遍。她舍不得,舍不得这个女人的诗,舍不得这个女人的笑容,舍不得这个女人的一切。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像一个孩子一般,那么天真纯净。于是她伸手摸她的脸,指尖抚过眉毛,鼻梁,嘴唇,又回去。她抚摸过那一道五指的掌痕,轻轻地,生怕让她疼一点点。
她的鼻梁真美。我记得,第一次看她侧颜,我就惊异与这美丽。
她抚摸着。这抚摸不带欲望,只有爱意。她俯身过去,轻吻额头。婉儿呼出的气息吹过来,在修长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一阵温暖。今夜如此恬静,美好,安然。她唇碰着不想离开,只愿这一刻便是永恒。
她这样美好,以后一定有许多人爱她的,不缺会我一个[R3] 。
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心,不顾一切,全心全意把一切奉献给你。从今往后,再见吧。也许再也不见了。
我走了,往后好好做你的才人。
你定要飞黄腾达,不枉我此刻痛彻心扉。
她起身下床。她缓步出去。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婉儿,嘴角还挂着入睡前的微笑。
对不起。她默念。对不起。
婉儿后来觉得,她生命中所有的晦暗、污秽与撕裂都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明明睡前抱紧了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是冰冷的,一切都没有了。那种空虚的感觉,好像生生把胸膛扯开,从中挖去一块。她伸手过去,像是盲人绝望地乱抓,什么也没有碰到。
那时,婉儿心中浮现出被抛弃的绝望,那种绝望深深刻在她心底。她厌恶那种感觉,以至于后来,为了不再有那种感觉,她做了很多本来不想做,也不该做的事情。
多年后,她一遍一遍回想起从前,企图探寻这场悲剧的根源。每当她努力理清思路的时候,那一天的清晨的模样总是破门而入,闯进她脑海。那时她会苦笑,悔恨当时就不该睁开眼睛,如此就不用面对破碎的世界,如此就可以永远沉睡在香甜的梦里。永远沉睡着,带着满足的微笑。
她该于那时那刻死去,绽放出一刹那的光辉。这样一切美好便可封存起来。这样便不会有什么能玷污她们旷世的爱。
多好,多好。如果那样该多好。
那段日子是灰色的。国事不会中断,政务一点不曾减轻,若是走神做错了什么,免不得看见天后投以严厉的目光。于是婉儿忙忙碌碌,她也逼迫自己忙忙碌碌。但凡停下片刻,空虚就会过来填满。她不喜欢那种缺掉一块的感觉。
是什么呢。也许是母亲。如今她和母亲的关系有些微妙,婉儿有些怕见她。怕到有几日事务完毕,天后叫她早些回去陪母亲,她千方百计找借口留下。这是逃避,这是掩耳盗铃,她明白她不可能放弃母亲的。母亲是生养她的人,是最初所有力量生发的源泉。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说她无耻,说她奴颜媚骨认贼作父,只要母亲能安慰她,肯定她,她都能整理好自己,坚定地继续下去。现在偏偏没人这样说,只有母亲,只有母亲这样骂她。她心中被深深刻下了一道伤痕,稍稍动作便会牵扯流血。
如果能抛却这些负担,做个混蛋,只顾自己快乐该多好。可她没做过混蛋,也不习惯做混蛋。于是只有躲避,越是躲避,一切就越难和解,越难消弭。
母亲远去了,避风港便换成爱人。只要月儿能理解她,一切便也算不得什么了。但每每想说些什么,看见月儿冷漠的模样,她再也开不了口。不知道怎么了,好像原来那个她不见了,消失了。好像换了个人。那个人不再天天黏着她,时常要摸摸蹭蹭。不再因为一点小事就吃醋,气呼呼要她哄。不再站在她身前,替她辩解。不再对她笑,反而时常面色严峻,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