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恨她。”
如果你说,我对她有过分的感情,过分的渴望,那便是有。只是算不算过分,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爱过她以后,看世间百花争奇斗艳,兴意阑珊。
“累了,就回去吧。公主府给你留着,想这里了,随时回来。”最后,哥哥挤出一个笑容。
一路上浑浑噩噩。她几日没睡好,坐于马车上,不由得恍惚起来。到了府上,跌跌撞撞向卧房行去,抬首便愣住了——
五天前的夜晚,她们还在这张床上缱绻。婉儿将枕扔在她身上,还说“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挚爱”。回想这句话,她微微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下来。她头一次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可以储存这么多眼泪的。
床榻边梳妆的铜镜,隐隐约约映出自己的脸,丝丝白发生出,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她恨镜中的自己,那人如此面目可憎。十六岁嫁给薛绍那日,镜中那个美艳绝伦的自己,也是一样。从那时起,她开始痛恨自己,从来没有停过一瞬。如今尽显老态,也更可恨了。她,她杀了婉儿。
举起铜镜,狠狠扔在地上,那声巨响不足以使得心脏愈合。踩上两脚,柔软的黄铜皱皱巴巴,再照不出容貌。她一言不发,听着镜子打碎的乒乓。那里面的自己,看起来太惹人生厌。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啊。我干嘛要劝你回来,你不要回来你躲得远远的——
仰头,那张画像还挂在上边。画中的自己微微笑着,眼睛觑向婉儿,正是这般,于无声处,将她逼向死亡。伸手取下画,将自己那半撕去,粉碎,雪片般飘下来。
“棋语,这间屋子锁起来,别让人再进去。”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里转来转去,内文学馆一眼万年的对视,指尖的含桃,红着眼初吻,保唐寺下温软的怀抱,道观浴池的水飘着香药的气息,诏狱中彻夜谈心,早樱之下倒在她怀中……她怎么都想象不到,一夜之间,全然消失不见了,还是以最决绝的方式。她再也见不到婉儿了。
“等你回来。”
告别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声若有若无的“嗯”。
后来的一切,她都没有多管,不论是册立李隆基为太子[R5] ,还是重用姚崇宋璟[R6] ,抑或是追谥李贤为章怀太子,而则天大圣皇后却复为天后。[R7] 武家势力就此一蹶不振,李旦追削武三思、武崇训爵谥,斫棺暴尸,平其坟墓[R8] 。中宗定陵陪葬墓里,有他砍头祭三思的重俊墓,却未给最爱的妻女半点位置。何等讽刺。
没有将婉儿归葬于家族墓,更未让她陪葬定陵,而是将墓地选在洪渎原上——那是她死后也会安葬的地方。三品婕妤,本不该有多豪华的墓,但她坚持婉儿是臣。三品大员,是宰相中书令的品级,该有生荣死哀的模样……不是“被当作臣看待”,婉儿就是臣,为天下鞠躬尽瘁的忠臣。
平反的制书下来,朝廷有司按律礼葬,追复上官婉儿为二品昭容。
[R1]《庄子??让王》: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R2]唐隆政变第二天(辛丑)以殇帝重茂(温王)名义颁布的制书,罗列一干罪臣名讳与罪状,不见上官昭容名列其中。(见《册府元龟》卷20)所以我觉得,其实当时人并不认可婉为韦党。
[R3]虽然最终没能做到,但是每次想到,我真的好感动。
[R4]关键时刻还是护着崽子,旦旦真有你的……
[R5]《资治通鉴》记载:上将立太子,以宋王成器嫡长,而平王隆基有大功,疑不能决。成器辞曰:“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苟违其宜,四海失望。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涕泣固请者累日。大臣亦多言平王功大宜立。刘幽求曰:“臣闻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求君亲之难,论功莫大,语德最贤,无可疑者。”上从之。丁未,立平王隆基为太子。隆基复表让成器,不许。
[R6]《资治通鉴》记载:以许州刺史姚元之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以洛州长史宋璟检校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两大开元贤相集齐!(虽然都是武皇选的人吧……)
[R7]《资治通鉴》记载:则天大圣皇后复旧号为天后。追谥雍王贤曰章怀太子。
旦旦对麻麻真的没有李显好。李显虽然能力不行,爱玩儿,不着调,对家人真的很不错了。
[R8]《资治通鉴》记载:追削武三思、武崇训爵谥,斫棺暴尸,平其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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