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石破天惊,李隆基放下手中卷帙,提着袍子就跑出来。见是那日喝酒吃肉的王琚,忙请上座,命宫人奉茶。
“太子有大功于社稷,本该平步青云,如今处处掣肘,我王琚替您不值啊。”他笑道。
“依先生高见,我该怎么办呢?”李隆基端起茶盏,有些敬酒的意味。
“当年的韦庶人,目光短浅、狂妄自大,所以不得人心。您起兵,可谓一呼百应,消灭她易如反掌。如今不同,处处牵制太子您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平公主。她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在朝多年磨练,为人诡计多端,又自恃功高,朝中也有党羽支持。一旦她回来向您发难,这日子可就难过喽。哪怕现在去了蒲州,她也不安好心的,不过做个退让的高姿态罢了。要么怎么不安安分分去洛阳呢,还不是想随时回来,再掺和朝政。上月陛下想传位于你,若不是朝中她的党羽阻拦,此事也许就成了。[R1] 此人不除,日久天长,必生祸患。”
“可她是我亲姑母啊,”李隆基故作冷脸,“与姑母较劲,让皇帝两头为难,已是不孝。若要彻底解决,阿耶那样一个重感情的人,会有多伤心啊!”
他一脸悲戚无奈,仿佛只有被人欺负,任人宰割的份儿。
“诶,太子殿下怎能这么想!”王琚应声答道,“为君者先国后家,天子的孝道与凡人的孝道怎能相提并论?若只顾着父亲的情感,在小节上斤斤计较,不能以国为重,到时候太平公主得势,您父子二人都要遭殃,还顾及什么情感。以愚所见,她就是烂疮浓痔,您现在下刀狠狠割掉,对陛下才是最好的。这才是真正的大孝!”
“好!好!好!”李隆基不禁抚掌赞叹。王琚言语如此透彻,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实乃辩才,居然险些被自己错过了。他赶紧拉住王琚的手,殷切道:“王公洞察。我往后想为《孝经》作疏注,到时还请王公好好为我讲讲,这天子之孝与凡人之孝,究竟有何不同。王公就别去做什么县主簿了,留在不才我李隆基身边,做个东宫幕僚,岂不乐哉。孝经注写成了,请您第一个斧正!您喜欢做什么,我这就为您安排职位。”
王琚微笑道:“我这人没什么长处,丹炼得不错,也会讲笑话,这两样都是大师级别的。殿下安排我做个弄臣,也就足够了。”
随后他附身在太子耳边道:“只是您的姑母,得好好措意,要不我担心哪。”
李隆基点头。如今姑母离开已满三月,天下安稳。父亲似乎也松动了,偏向自己一些。此时不出手,又待何时呢?他沉吟片刻,道:“该接她回来侍奉,彰显我之孝心才是。只是她若不肯回来,又该作何计划?”
“那就从她最在意处着手。”王琚坐回榻上,拍拍长袍,“这点殿下比我懂。”
二人会心一笑。
翌日,李隆基上表,请废上官婉儿昭容名分[R2] ,降为庶人,为唐隆之变正名。当年士子请愿,风波过去了大半年,渐渐被人遗忘了。当年昭容与韦氏的恩恩怨怨,算是纠葛不清,此时若能将她划归韦党,算对她的惨死给了说法。毕竟,皇室的正确与合法,才是最重要的。
紧接着,李隆基做了个低姿态,请让太子之位与哥哥李成器,李旦没有准许。他又请召姑母回长安,这次李旦很快批下了。在李旦眼中,三郎慢慢变成重情重义,懂得分寸的好儿子,孝顺、谦和、不争不抢,能赢得大臣支持和长辈的喜欢。
消息被有意无意地传到蒲州,很快太平接到了哥哥的信件,言辞恳切地请她回去。
“三郎对你也记挂得很。”这句话看得她一阵阵犯恶心。记挂的很?也许真是记挂得很。真可笑,无论你怎么回避,有人就是不放过你。
更可笑的是,另一个人,无论你怎么牵挂,怎么留恋,却那样轻易就放过了。
她把信件扔进火炉,没有理睬。
不久后,长安来了正式的制书,召太平公主还朝。说是皇帝的命令,字里行间,都是李隆基下的战书。她烧不了,只能看着这黄绢发呆。婉儿昭容之位被夺,文集也限制传抄,命令已经下来。她知道,哥哥既不想让太子毫无班底,像李显一样被重臣控制,又不想让儿子太膨胀,免得自己皇位坐不安稳。所以他最希望太平回来,制衡住三郎,以便到死时都紧握着权力。却不考虑他死后,妹妹会被怎样清算……
或许他在借着废除婉儿名位,逼她回来。他知道她不想趟这趟浑水,也知道她没有赢的机会。
太平将黄绢卷起来,轻轻放在一旁。起身走到院中,坐在树下的蒲团上,斑驳的日色从叶片中透过,洒下点点金光。
时代已经逝去,我们这一代女人,是时候退出政坛了。婉儿看得很清楚,所以她身先士卒,离开了。那时,她若真想让我陪她死,我会苟且偷生么?如果那天她执意要我也去,乱军之中,我大概也会被侄子所害,一刀斩于马下。随后,李隆基挟制少帝摄政,一切就安稳地过渡了。可她为什么不要呢?
我是红妆时代最后的遗患,不能苟且偷生。三郎只有堂堂正正打败我,才能坐稳他的朝堂。他无论如何都要打败我的,也只有通过打败我立威。
则天陛下教她天下,婉儿又教给了我。我也想教三郎,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清。仅有谋略胆量,看不清什么是天下,王朝还是会毁在他手里。这大概,就是婉儿的本意。真是,连这些都能算计到。为了天下,这女人未免太薄情、太狠心了些,连陪她赴死都不让。她不知道我有多疼。
本想执她之手,白首终老。那时我想,惟愿身死吾妻后,莫让她相思两隔。没想到,我能这么想,她却如此狠心。从头到尾,都是我爱得更卑微。因为她那个人,太耀眼了,没法卑微。我也不想叫她卑微。[R3]
有谁因为自己所爱之人,去爱上她的所爱。我便是。她在意的东西,我也要拼死用生命守护。
究竟什么,是天下呢。
“或许我的确是个老古板,抱有不切实际的梦想,仍抓着上个时代的人不放手。”婉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今也一字一句,清晰地从她口中吐露出来,“但我不后悔,为大唐红妆的惊鸿一瞥,添上寥寥数笔,这是我的荣幸。”
她回来了。[R4]
帐舞蟠龙,帘飞绣凤。仪仗列队,车马迤逦。城为之倾,街因之沉。龙幡凤旌双双,稚羽宫扇对对。金银焕彩,珠玉生辉。龙旌凤旆,御车宫辇。[R5] 金顶鹅黄绣凤銮舆,长串宫灯穿插其间,犹如火龙。长安的少年列着队,在街边引颈仰望,看那位绝色长公主。她戴一顶坠着珠宝的凤冠,没有坐在车里,而是端坐于马上。面如冰雪,大气端庄。她要所有人看见,太平公主回来了。她来赴死,就像母亲与婉儿一样,为了所爱的天下,奔赴自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