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娜站起来,见她动作,男孩们果然安静了。“嗯嗯……沐白可能还要一会,我们先开始吧。”
她曾在无数人的目光里侃侃而谈,也总是出没在成千上万不计其数挑剔的目光里,但她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紧张过,紧张到双手不知应该摆什么动作,发间隐隐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这些人们才是她真正在乎的,她在乎他们的行为举止,在乎他们投向自己的眼神,他们的每一个微表情,她都希望是在表达着对自己的认可,于是,她格外的小心。
“我没想到妙妙姐这么爱热闹…”身边的女孩捂着嘴笑,捏了一把她的胳膊。“真的很感谢大家能来……”她捂了捂脸,小声说道:“我以前三年都不见得会认识这么多朋友,我很开心……”
高桥兄妹替她点好了蜡烛,在烛火里,似乎一生的刻痕都变得无比清晰,清晰的映照着她光明美好的未来,和这些人一起,创造的新世界。
“你第一个愿望许我长生不老,第二个许我立刻暴富,听见了吗?”
少年少女们聚集在一起虽然吵嚷,但都尊重着她,他们安静下来抬起头认真的听这个女孩的发言,在他们的目光中,女孩变换着不同的样子,有人认为她是上进努力的优等生,有人认为她是贪玩有趣的聪明人,有人希望和她成为亲密的朋友共享此生,有人谋划着在她身上实现掠夺。无论是谁,无论他们意欲何为,此时此刻对于从未产生过归属感的卡特琳娜来讲,她都真诚的庆幸自己所做出的选择。
电话铃声响起来,话语被打断,她不得不拿出手机来看。也许是马上要到来的魏沐白,当然也可能是来自叶呈或者薄霆的问候,她当然可以选择挂掉不作回应,但这串没有存储的号码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是欣喜的心情吗,或许说是忐忑要更贴切一点,久违的对于未知的担忧与希冀瞬间涌上心头,她仍然惧怕,也控制不住的期待。
这是母亲的来电。
“喂?”站在隔壁无人的包间里,卡特琳娜感觉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在空荡中回响,发出孤鸣。
“卡儿…唉……”女人的声音很是熟悉,熟悉的让她甚至产生了某种类似于亲切的错觉。“妈妈没想到你这么倔,走了这么久,连电话都不打一个。”
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慈祥,让她经不住有些难过,毕竟只是个将将成年的女孩罢了,又会有多么绝情呢。与其说我不想再面对你们,不如说我不知道怎样面对你们,面对我不堪回首的往昔。“嗯,对不起,事情有些多。”她如是说。
“妈妈知道,最近过得好不好啊?身体好不好啊?没生病吧?”女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出现回音,她似乎也在某个空旷的地方接打这通久别的电话。“每天有没有吃鸡蛋啊?”
“没有生病,有吃的…”别,别再问下去了。再问下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仍然和一年以前没有任何区别,但我已经迫切的不想再重温旧时了。卡特琳娜倚在点歌台上,包间门外透过来的光是如此的稀薄,把房间内的沙发茶几都照射出一个混沌的影子来,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混沌。
“你真的吃了啊,没骗妈妈吧……那就好……你跟卡儿说两句话?你说两句啊?诶,你这个人!你走什么?”
难怪声音听起来那么空阔,原来是开了免提,原来他们两个人正像一对和睦而平凡的夫妻一样,在华灯灿烂的晚上吃过了一餐粗茶淡饭,坐下来给在外求学的儿女打去一个电话问候他们的近况。这么的普通,这么的珍贵。
“卡儿啊,你爸还要开个什么会。你给我俩发个卡号,我们把学费生活费给你汇过去,别委屈自己了噢。”能想象到女人的笑容,在皱纹的簇拥下像是古旧藤萝上的花,细碎的不引人注意,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这是她的妈妈,是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全割舍的亲人。“过生日啦,是不是和同学在一起聚会呢?”
“嗯,对,有一些朋友,在学校门口的餐厅里吃饭。”眼眶发热,卡特琳娜反射性的用手悄悄地捂住了眼睛。“不用给我打钱,我够用的。”
“你怎么够用,你压岁钱能有多少,听妈妈的话噢。那个魏沐白啊,小白啊对你好不好啊?”
“不用了,我申请了助学基金,很方便的。”经济的依赖像一道捆绑她的锁链,而她已然挣脱又怎么会任凭自己重新跌回牢笼。“他……还好…”
或许是她的拒绝不容再有余地,她的语气也迟疑不定。女人接下来的话又如从前那样,泼开一盆冷水,将电话两端的人都搞得灰头土脸。“还好?他是不是欺负你了?骗你了?你看你爸当初说什么来着,男孩的喜欢都是一时的!你就是不听,你就是倔,现在怎么样,你看看你看看,你是不是蠢!”
她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可以回复些什么。母亲就是这样,用一种奇怪的逻辑解释一件令她怒发冲冠的事,令她更加怒发冲冠,且让别人无言以对。
“你跟妈妈说说,他怎么你了。你这孩子怎么有事都不和家里联系呢,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多担心你?”
“他很好,我没什么事。先这样吧,我朋友还在等我。”
“你没事?你你没事你急着挂什么电话,我话还没问完呢?你给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是什么怎么回事?你头脑不清醒考了个垃圾学校,别头脑不清醒让人骗了你还不知道!”
“……你一定要这么尖酸刻薄吗?”
“我尖酸刻薄?”女人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声调瞬间拔高。“你就是蠢而不自知,我告诉你。我是你妈我才这么跟你说,你放在外面谁管你?人家都在笑你傻呢,你还觉得人家是真对你好。你当然不会觉得人家尖酸刻薄啊,人家看你笑话呢,什么好听的都跟你说。”
她想不出话来反驳,反驳这种离谱的恐吓,她在逐渐长大,这样毫无意义的争论会越来越多,多到让她透不过气。
“我知道了,你先休息吧。”
“我休息什么!你急着干什么去,你从小就分不清主次轻重,上了个大学,一点长进都没有,准备自生自灭是不是?”
相同意味的话已经没必要再听下去了,她将手机拿得稍微远了些,揉了揉被吵痛的耳朵。是不是也该揉一揉眼睛呢,她实在是不想在这里弄得太狼狈,毕竟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里,都是她在意的人。
“你听着没有!我跟你说话呢?你什么态度,是不是要把我气出个好歹来,你就是想气死我是吧?你给我说话!”
已经到了这一步,已经逃到了这里,怎么还要忍耐,阴魂不散的责骂已经伴随了她太久,久到她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为人父母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苦口婆心,所有孩子都经受着这样的考验,每一个家庭都战火连绵。直到参与过了魏沐白的家庭会谈,她才明白,原来这世界上,还可以有这样的亲人。
那个求父亲手下留情的幼女何辜,忍受无休止冷言冷语的优等生何辜,自以为逃开了一切束缚压迫的这个正站立、生长起来的人,她又何辜。要被捆绑在这样的男女、这样的生活里,反复被践踏折磨。
不断发出噪音的手机在大理石地面上四分五裂后,空气里令人心头郁结的声音终于停息,卡特琳娜长出了一口气,她几乎要轻松地笑起来。
“卡儿……”
是魏沐白,那么他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他聆听了多久,他又知道了多少,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百般掩饰的生活华丽的外衣下,其实是一地鸡毛。
她是个要强的女孩,肯狠得下心对待自己,肯狠下心对待她不在乎的人,可面对这个寄托了太多甜蜜与酸涩的少年,却总是溃不成军。
少年走上前来拥抱他流泪的爱人,一直以来,她都独自承担着所有的压力,从不跟自己分享。他曾怀疑、伤感、担忧过,但这些都在觉察了一切后有了合理的解释与安慰。他十分地清楚,卡特琳娜宁肯与无人处痛哭流涕一万次,也绝不可能在其他人面前摇尾乞怜,就连自己,也不在依赖的范围里。
因为她实在是太过小心翼翼,担心着别人异样的目光,担心亲密朋友们出于怜悯的照顾,也担心来自在意的人们的厌恶。但谁会厌恶她,这么脆弱又可爱的人,魏沐白知道,除了自己,一定也会有无数人爱这样的她。
“对不起…我平常不这样的…对不起……”
她还在道歉,魏沐白可以想象谨小慎微的女孩,在她人生的前十八年中,她面对明明是生命中最无隔阂的两个人,说得最多的话,就是道歉。但在自己面前,她无需再多做任何解释,他不需要他的解释她的道歉,他只要她,仅此而已。
男孩的手在女孩发丝间婆娑,温度与力道都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熟悉与舒适,在他的怀抱里,从现在开始,到很久以后,她都无需再担心任何突如其来的伤害,或许她的确没有变强没有长进,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有了这世上最坚固的铠甲,那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热烈的爱。
“月光照耀每一个人,也照耀你。每一个人都会爱你,我也爱你。”希罗拥抱着潮,在萤火闪烁的密林中,在星光熠熠的舞台上,他想这么说给她听,说给他面前的卡特琳娜,他真正面对着的唯一的女主角。
是感动、是嫉妒、是怅然、是仇恨,她不想听到这句话,不想听到任何关于那出被每个人津津乐道的戏剧,想到这句话曾被另一个女孩视若珍宝,哪怕是个虚构的幻影,也足以让她为此怨怒。
泪水打湿两个人的衣襟与肌肤,在寂静的昏暗中,有些按捺不住的愤懑,就要破土而出。但人们无一例外的都在压制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将爆发出来,如燎原大火,毁灭一切。
高桥悠树站在包间门外,他的脚步很轻,呼吸也很轻,全身的重量似乎都集中在了心脏。在卡特琳娜离席后不到两分钟时,魏沐白与瓦莲莉娅一起出现,每个人都有些怔愣,但每个人也都很快反应过来。可那种奇怪的感觉却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让他找借口离开了包间做出上不得台面的偷听行径。
在两难挣扎过片刻后,少女细弱的哭声穿进耳朵,霎那间抵消了一切负罪感。他根本配不上你,配不上你野藤一样的倔强执拗,更配不上你的抱负与野心。高桥悠树静静地伫立在走廊里,光线被门板分割成不连贯的片段,在屋内与屋外,绽开两片迥然不同的区域,不在同一区域的人,一定会藉由某种原因相遇,激荡出鲜血淋漓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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