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深, 城门附近的值班房里灯火通明。
今晚本该负责守门的那队卫兵们聚集在此处,珍馐美酒摆得满满当当,一个个吃得兴起、喝得兴起,又有美人在怀, 早已将自己的职责丢到了九霄云外。
毕竟庞维城地处波多雅斯中间, 外敌怎么都不可能绕过边疆打过来, 又是两面临山、一面临水的优越位置, 几乎不曾经历过战乱。
庞维城最大的危险也就是附近零零散散有些侵扰商队的山贼, 但是那些山贼就算胆子再大,也不会失心疯地来进攻城市。
所以, 夜晚守城门这差事几乎没什么人在意,值守的卫兵稍稍偷个懒什么的,那是常有的事。
因此, 这一晚,就连深更半夜时城门不知被谁偷偷开了一个小门,那些在房间里吃吃喝喝、和美人玩闹的卫兵也没人在意。
胖富商站在城门附近一座酒楼的阁楼里,时不时通过窗子往静悄悄的城门那里眺望。
他坐立难安地等了许久, 终于看到一名青年带着一个少年骑马通过那个城门小缝出了城, 这才松了口气。
在房间里转悠了许久的他一屁股坐下来,胖乎乎的脸上都是汗。
他就这么呆坐了许久, 目光怔怔地看着黑夜中静悄悄矗立的城门,一脸颓然。
当听到帕米祭司拒绝承认自己拿了那三枚宝石时,他瞬间就明白了。
他并没有试图和祭司争论,因为他很清楚那毫无作用。
他虽然富有, 但是在一位即将成为神殿主持的地位尊贵的祭司面前, 根本不算什么。
他选择了沉默。
在众人眼中, 他的沉默无疑是选择舍弃了那个根本不是他孩子的少年。
于是那些地位尊贵的大人们也懒得与之为难, 挥挥手让他走了。
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沉默的富商,转头就偷偷拿出了一大笔钱,贿赂了今晚负责守城的卫兵将领,请其在今晚将城门开个小门,敞半个晚上。
此刻还在房间里肆意享乐的卫兵们的开销自然也都是他出的费用。
当亲眼看到怪盗将伊赛亚带走后,胖富商紧绷的心总算松了下来。
他怔怔地坐着,心里怅然若失。
想必伊赛亚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他父亲、知道自己欺骗他的事情了,只是不知道那孩子会不会怪他……
许久之后,胖富商才起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这里。
他离开的时候,城门旁的值班房间里依然不断传来里面的人的呼喝声、劝酒声以及软软的娇笑声。
富商到家的时候,大厅里还亮着灯,他的妻子已经等了许久。
看到他回来,妇人急切地向他露出询问的眼神。
他点了点头,小声说:“他出城了。”
美妇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的眼圈紧跟着就红了起来。
“走了好,走了就好。”
她喃喃地说,“只要那孩子能好好地活着,就算他怪我欺骗他,我也不在乎。”
她虽是如此喃喃低语,但是脸上却有掩不住的失落和怅然。
一想到那孩子知道了自己不是他母亲的事情,她就难受得厉害。
富商叹了口气,上前搂住自己的妻子。
他沉重地说:“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他。”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位在庞维城声誉极好、温文尔雅的帕米祭司竟然是那样的人。
是他识人不清,才差点害死伊赛亚。
他抱着妻子,忧心忡忡,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响声。
宅子的大门被撞开,一队卫兵冲进来,不由分说将胖富商抓了起来。
“你们做什么?为什么抓我?”
“你勾结盗贼,私下劫走犯人。”
领头的卫兵队长冷笑着瞅着他。
“我可盯着你整整一天了。”
富商心里一惊,猛地醒悟过来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
是啊,他知道帕米祭司的真面目,那个面善心狠的祭司怎么可能放过他。
恐怕在他上下活动的时候就已经派人盯住了他,无论怪盗会不会出现、会不会救人,帕米祭司都会找个借口把他解决掉,才能彻底放心。
胖富商神色茫然,任由卫兵扣紧他的双臂,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夜色黑暗。
银纱似的月光落在这座藏污纳垢的城市中。
夜色依旧。
无人知道,南方那座高山的地下,古老的神殿正在一点点崩塌。
火红色的岩浆在深深的地下翻腾。
大地的颤抖微不可闻,无人察觉。
而当那座神殿彻底崩塌之时……
…………
北面的半山腰上,少年静静地俯视着山下那座微光闪动的城市。
夜风掠过他淡金色的发丝,月光映得他的肌肤如雪一般的苍白。
夜色安静。
大地平稳。
庞维城中的人们,有的还在醉生梦死,有的已安然入眠。
他们如往常一般放纵着,沉睡着。
他们以为第二日的清晨也会如往常一般到来。
——但是,他们将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阳光。
当火山喷涌而出的那一瞬。
三万多的庞维人将会永远地被岩浆吞噬。
这座繁荣的城市将会被掩埋在深深的地下。
时光将会永远地静止在这一刻。
直到数千年之后,后世的人们才再一次发现这座几乎消失在历史河流中的古老城市。
庞维古城。
覆灭在火山中的庞维古城。
后世的人们如此称呼这座被遗忘的城市。
见弥亚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山下的城市,希迪尔以为弥亚只是不舍得离开家乡。
他叹了口气,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少年的头。
“你必须离开这座城市,伊赛亚。”
少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座城市,他说:“……我得回去。”
“听着,伊赛亚,你不能回去,那座城市里的人要你死,你明白吗?”
“……我必须回去。”
弥亚说,他回头,看了希迪尔一眼。
那一眼不知为何,让希迪尔想要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或许是因为少年这一刻的眼神太让人心惊。
弥亚抬手,指向南方。
与他们所在的这座山遥遥相对,城市的另一边,那座埋藏着古老神殿的高山。
那座高山静静地耸立在大地之上,矗立在黑夜之中。
“火……”
火山要喷发,这座城市将要——
脑中突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传来。
弥亚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地双膝跪落在地上。
“伊赛亚?”
他按住头。
头在剧烈的疼痛着。
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他。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有无数个画面在一一闪过。
一闪而过的‘父母’……
欺骗。
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上的奴隶……
背叛。
将人命视为草芥的城主……
傲慢。
想要帮弟子隐瞒罪孽最终躺在血泊中的老人……
谎言。
中年祭司不断扫过宝石的满是渴求的目光……
贪婪。
兵刃相接,拼死厮杀的战场,乌鸦凄厉的嘶鸣声响彻洒满鲜血枯骨的大地……
暴虐。
…………
………………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
当他们贪婪的想要得到更多的时候,那罪恶也就越为庞大。
最终,大地上罪恶横生。
想要终结所有的罪恶,唯有——
少年跪在地上,伴随着那个突然在他意识深处响起的无形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脑中一点点地消失。
他死死地按住头,张口急促地喘息着。
他竭力想要阻止脑中那些东西的消失,可是毫无作用,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刚才想要对希迪尔说的话是什么。
他为什么要回去那座城市?
随着那些东西的消失,他脑子的疼痛也一点点减弱。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双手,露出迷茫的神色。
他双手的肌肤此刻是苍白的,近乎半透明一般,几乎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的痕迹。
手腕上有着一圈深深的淤青,被麻绳磨破的擦伤刚刚结了血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