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尽散,岁月生花。
玉宸未再多言,她细细端详棋局片刻,便执起白子,与他对下。她行棋坦荡,不同于多宝的步步缜密,颇有几分一往无前的气势。其落子大胆肆意,初时或觉荒谬,回首再看,却能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少女纯澈的眼眸里映着玲珑剔透的棋子,专注得忽略了其余事物。多宝瞧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心两用,便显出了几分颓势。
他也不甚在意,只忽然道,“玉宸可是喜欢下棋?”
“棋奕之道,纵横捭阖。”她慢悠悠地道,单手撑着下颌,微微出神,“我不擅长棋,只是它与阵法相通罢了。”
多宝了然地点了点头,又轻笑一声,“那就怪不得我输成这样了。”
“不过是纸上的棋局,算不得什么。”玉宸道,又顺手给溃败的黑子补上最后一击。
一局落,一局起。
“多宝。”少女抬眸唤他,神色平淡,“碧竹童子尊称我为道君,是你的主意。”
道人也不否认,“道门中人,总归该有些不一样的称呼。”
玉宸静静看他,半晌无言。
温和的大师兄收拢了惯常的笑意,从容地回望,“玉宸是与众不同的。”
言罢,他微微笑起来,似三月杨柳飞絮,截留一朝春光,“做个合理的推测吧。既然玉宸前尘尽忘,那身份一事,便是任由在宥捏造。而我,从来不会轻信广成子的鬼话,无论哪个世界的他。说我偏见也好,傲慢也罢。在某些方面,总有一些奇妙的巧合,让我产生了有趣的猜想。”
赶在少女开口之前,他朝她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是玉宸的过去,与我又有何干。没有过去,玉宸也是我实实在在的小师妹。”
道人扬起戏谑的笑,又拖长音调,将最后三个字念得清清楚楚。
“既入吾教门墙之下,玉宸可不能半途跑掉啊。无论是共犯,还是同盟,到了吾等境界,也可做做一言定法之事了。”
少女定定地看他,“你倒是不怕。”
“怕了也没用,就算天真的塌了,还有师尊师伯他们顶着。他们都不担心,我就不多此一举了。”多宝摊手叹道。
玉宸轻笑一声,终是漾开眉间沉凝,玩笑似的道,“哦,那大师兄可要多多关照我了。”
“那必须啊。”道人神色诚恳,颇为郑重。
“小师妹可是世界的瑰宝啊,平常带出去逛逛,都能晃花阐教那群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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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宸眼眸微转,便领悟了多宝话中真意,不由掩唇一笑,“先前赢的这局,不幸,又被多宝扳回一城。”
道人含笑拱手,也不谦让,“彼此彼此。”
两人默契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玉宸抬手理起棋局,白皙的指尖映着剔透的棋子,似晕开一层莹白玉辉。她的动作慢条斯理,又有几分说不出的道韵。
拾到最后几颗时,她手背一凉。是斜雨穿林透叶,入亭而来。
少女抬眸望去,细雨密密地斜织着,嫣红柳绿,洗濯一新。
“又落雨了。”多宝探出手接雨,任凭它润湿掌心,“可要出去走走?”
玉宸点头,他便捧起亭台内备好的两把伞,又递给她一把。
雨丝靡靡,沾湿杏花。两人徐徐行来,伞上青鹤欲飞。烟雨朦胧间,又见亭台绕溪,曲水悠悠。小荷初立,鱼戏莲间。
世事纷杂,如何得此半分清闲?
她的心缓缓平静下来,出神地望着此景,不知不觉间,于唇边绽开几寸笑意。
多宝一直注意着她,自然也将这笑容收入眼底。悄无声息地,他松了口气。当日萦绕少女眉心的黑气,虽然被其自我压抑下去,但到底在他心间留了几分阴影。现在看来,那黑气一时半会儿,不似会滋生事端的模样。
道人若有所思,却不知玉宸记忆的缺失,是为防护,还是限制呢。
他想着事情,又见少女停下脚步,回眸看他。隔着烟雨蒙蒙,她的身姿也显出几分缥缈。
“昔日一别,已是久矣。”玉宸含笑,“几位师妹虽然安好,于情于理,我都该拜访一二。不知多宝可有空同访?”
他微微笑道,“自当如是。”
另一侧,风雪交集。
上清道尊足履凡尘,行过广袤山河,踏足山谷之间。
玉虚峰后山照例有一处,名唤沧浪渊。虽得此名,但实际上并无波涛汹涌,只借“沧浪之水”的名头,寓洗濯心境之意。久而久之,便成了门下弟子们受罚思过之地,亦有人自愿入此清修。
三清道尊并不拘束弟子们的修行之所,天地之大,万物可明道。喜静者于屋舍修行,善动者则入世寻道。
自己的道路,当由自己来走。为师者,也不过略加指点。
而之前的定光,便被勒令于此静修。隔绝凡俗红尘,聆听自我心声。
风雪漫过荒凉的山谷,通天微蹙眉梢,缓步走着。转过一角,眼前出现一小巧屋室,透出零星的光。他不再放轻脚步,很快,便听见屋内有几分响动,一位着银灰道袍,衣冠齐整的青年自屋室中走出,俯身向他行礼。
他神色苍白几分,皮肤几近透明,像是经年未见日光。本是身姿挺拔,风貌独具的年轻道者,又很快瑟缩起来,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师尊”,又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抖动几下。
通天看在眼里,无声地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