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 长长的一个餐桌,只有闻人清一个人坐着。
她吃东西很慢,吃的也很少,不挑食, 但同样的, 对食物也没有任何偏好。
从游戏厅出来, 脑子里似乎还残留着嗡嗡嗡的噪声, 头有些疼。
闻人清面容却很平静,甚至心底还有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雀跃情绪。
然而这种平静的心情, 在她回房找不见放在书桌上的手机时, 霎时消散。
她手心骤然捏紧,缓缓转过身,按了墙上的铃。
很快,小翠从楼下上来进门:“小姐有事喊我?”
闻人清看着她:“谁进过我房间。”
小翠茫然地摇头:“没有谁进过啊。就我进来打扫房间的时候, 收拾了一下东西。哦,刚才我还上来关窗户,外面风大了。”
听着小翠的解释,闻人清面色变白。她站在桌边, 眼睫垂下, 周身多出一股冷意。
还是小翠看出不对来:“怎么了小姐?是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吗?”
闻人清不说话,小翠立刻就明白了。确实是丢东西了,还是对小姐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这下, 她心里慌了。难道是丢了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
那可不是她干的啊。小翠有些紧张,正想解释, 却听身后传来声音。
“在找这个?”闻人月站在门口, 看着女儿。
她慢动作的晃了晃手里捏着的手机, 嘴角笑着, 眼底却带着浓浓的冷意。
见到母亲手里的手机,闻人清背脊缓缓挺直,唇线绷紧,那双丹凤眼更是不露出一丝波动情绪。
她极力表现平静,好不让母亲看出半分的紧张。
这些年的经历告诉她,她不能有任何喜欢的重视的东西。因为她姓闻人,要做母亲眼里合格的继承人。
而身体上的病痛,就仿佛代表了她这个继承人的残缺,她和别人比起来先天不足,天生就差了一截。
所以必须加倍努力,加倍的优秀,好让众人看清楚,闻人月的女儿其实还算有一点可以看的样子。
可是,她真的就那么不堪吗?
不堪到这么多年里,但凡是她重视的一切,都会一个一个的消失。
从小时候姑姑送的洋娃娃,被母亲一片片剪碎。到后来她偷偷养的那只仓鼠,被母亲连着笼子从楼上推下去。
她永远记得,那一整个冬天,小仓鼠趴在她手心,陪她度过了最寒冷的时候。
有那点柔软和温暖在,哪怕身上过敏起红疹,她都很平静的接受了。
因为这世上要有得到,就要有付出。
她想得到手心的那一点温暖,那么用一点过敏的不适来交换,再公平不过。
失去那些,她已经接受。可这一次,不可以。
她黑眸里浮现异样的神色,缓缓开口道:“还给我。”
大概还是因为过去的那些东西,还没到让她喜欢得足以放弃那份母爱。
她总是在奢求这个冰冷又疯狂的女人,能够某天在歇斯底里之后,低头看她一眼,然后变成最开始那个模糊记忆里温柔的妈妈。
可是没有。
她等不到。
不仅等不到,还在一样一样的失去所有东西。像被人放在了形状固定的模具里,不能有半分自己的模样。
否则就是错。
她有些不想等了。
虚无缥缈的母爱,和某只小团子给的切切实实的温暖相比,越发的荒诞可笑。
“还给你?你还问我要?”
闻人月听见女儿这么说时,两道柳叶眉高高的扬了起来,有些不敢置信。
女儿竟然敢反驳自己?
她一愣之下,开始冷笑:“看来以前的教训,你还是没有记住。”
被女儿顶撞的怒气在心口聚集,闻人月眼睛发红,整个人情绪开始暴怒。
“你把锤子拿过来!”她冷冷看向小翠。
小翠则很为难的看了一眼闻人清,不知道该怎么做。
到底是因为什么?
怎么今天夫人忽然又冲着闻人小姐发疯?拿锤子?
小翠不敢去拿,怕出事。
见小翠磨蹭着不动,闻人月狠狠皱眉。
她忽然松手,让手机落到地上,转头搬起带靠背的椅子,就要用椅子脚去砸屏幕。
闻人清紧紧抿唇,几乎是下意识的冲了过去。
她挡在对方身前,眼睛一下也不眨动,却那么定定看着自己的母亲,冷冷道:“你有你想要的东西,名誉、金钱、地位、虚荣心。”
“嗤。”她顿了顿,精致的小脸上浮现一丝浅浅的冷笑,“还有什么?”
女儿突然的反问,几乎一下子定住了闻人月。
她怔怔看着女儿脸上淡淡的讥诮笑意,发现心里的暴怒烈火,像被什么冰冷的水浇到,没有力量再燃起来。
闻人清平静的看着她,手去抽椅子,将它缓缓放到地上,一字一顿:“还想要一个听话乖巧,能带出去时时刻刻替你抹煞掉从前的无能,和羞耻的女儿。”
每一句话,都像猝不及防的冰刃,扎入刚才暴怒的闻人月心间。
她倒退一步,脸上骤然失去血色,嘴唇哆嗦了两下。
女儿、清清,她竟然是这样看自己?
望见母亲的反应,闻人清长长的睫毛终于眨动了一下,像快要飞走的蝴蝶轻轻地扇。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要什么?”
“你不想要我这样的女儿。我又何尝想要你这样的母亲。”
最后一句话,很轻,很淡,却是一个能狠狠伤人的陈述句。
那样平淡的语句,明明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任何话语都叫闻人月大惊失色。
那几乎不像是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话。
凭什么?为什么?她怎么可以这么对自己说话?!
闻人月化了精致妆容的脸,现出几分歇斯底里:“你不想要我做母亲?呵,我每一次看见你,看见你这张脸,!这张和你父亲如出一辙的脸!我都要提醒自己,你是我女儿,你不是我的仇人!强迫我自己去对你好!可你以为我好受?你以为我每天都过得开心快乐?我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
男人,出身的家庭,财富,这些东西会比经年的学习和积累,练出来的能力更稳定吗?
不会。
“你这么和我说话,你竟然这么和我说话!好、好,不愧是他的女儿,他的孩子。你身体里流的血,就是那个男人薄情寡义的象征。我早就知道你像他。哈哈……哈哈哈哈”
闻人月仰头,有些神经质的笑了起来。
她一下子想起了所有极力要忘记的经历和痛苦。
这个孩子是那个男人留下来的,身体里流着背叛她的血液。
他走了,可这个孩子还在。
无时无刻的提醒着自己,她闻人月是怎么从当初象城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一下子重重跌到地上,被多少不相干的人看笑话,当做笑柄。
她是真心爱着那个男人,无条件的相信他,甚至极力让他融入上流社会的一切。
可对方却是用什么来回报自己的?
用侮辱!用背叛!用旁人对她的嘲讽和怜悯!
她一辈子都要承受着那样的眼光!她的人生有了污点,再也不是当年神采飞扬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可是凭什么?
是那个男人负心薄幸没有心,为什么要让她来承担这一切?!
闻人月陷在自己的痛苦情绪中,呼哧喘气。她蹲下来,手指抓着头发,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
小翠被这一幕吓呆了:“夫人…小姐?“
她看看闻人小姐,又看看夫人,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闻人清望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母亲,手指轻颤。
她从小就觉得母亲遥不可及,又带着仇恨和锐意。仿佛是一座永远也不能让人跨越的爆裂火山。
她就以为母亲是坚不可摧的。
然而当对方蹲在自己面前时,望着这个身影,她忽然察觉,原来母亲也渺小,也无助,甚至比她更可怜。
房间里一片静默,没人开口说话,小翠倒吸着冷气,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去拿锤子。
闻人月忽然站了起来,她身体摇晃一下,抓起地上的手机,狠狠朝着窗外扔下去。
她扭过头,目光落向女儿,眼里闪过绝不妥协的高傲和得意。
你不是为了一个手机忤逆我吗?你照样还是失去!
可女儿只是沉默着看她,却不说一个字。
闻人月心里本该浮现一丝快意的。
触及女儿眸光的那一瞬,心里莫名涌上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焦躁。
仿佛失手砸碎了什么东西,再也拼不起来,会后悔。
可她有什么后悔的?她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