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理长到这么大, 几乎没有陌生人对他表达过恶感,也就不觉得龚少游的态度有什么。
龚少安却是暗暗稀奇,他这个兄弟最是眼高于顶的, 平日里臧否人物, 也是这个瞧不起, 那个看不上的,不想竟在贾理面前这样温煦。
大家厮见过,入内献茶, 一时王爽也来了,龚少安依样给他介绍一回,便吩咐摆宴晖瑞轩。
管事的躬身笑回道:“早已预备好了, 也叫了唱的来,厨房里蒸了热热的螃蟹,都是今儿才活着送过来的, 鲜嫩着呢!”
“谁还听唱曲!软绵绵的,听得人想睡觉。”龚少游皱眉道。
龚少安对他这种做派习以为常,只笑道:“只是叫来预备着, 又不是一定要听曲儿。”
说话间, 带头往晖瑞轩去。
任氏亲自出马, 正指挥下人们摆桌子,搬黄酒, 抬菊花盆景, 见他们来了, 才款款的下去了。
大家分宾主坐定, 每人身边一个丫头, 负责剥蟹倒酒, 螃蟹极大极肥, 盛在笼屉里端上来,丫头拿小锤子敲开,熟练地剔出嫩肉,倒上姜醋,送到嘴边。
“姑娘不用忙,我自己吃吧。”贾理婉拒了丫头的殷勤服侍,自己剥起螃蟹。
龚少安就着身边丫头的手吃了一口酒,笑道:“你们都是道学,倒衬得我像个浪荡子了。”
“既然知道,还不叫丫头下去,”龚少游道,“这些庸脂俗粉,亏你下得去嘴。”
龚少安笑骂道:“再这样不分长幼,也别在我这里住了,自己睡大街去!”
众人都看出他说的是玩笑话,都笑起来,连龚少游也笑了。
大家又指着廊下的菊花说了一回,说这是何种,那是何种,有什么讲究,有什么典故,又说谁家有名品,谁家有异卉,扯了会儿闲篇。
因说到经义学问,就更是收不住了,这里一个王爽是状元翰林,一个贾理师承文宗谢学士,偏龚少游是个立志要立身扬名的,三人越说越投机。
只有龚少安,虽说混了个太学生的身份,实则是个学渣,非但插不上嘴,连学霸们讨论的题目也半懂不懂的。
被冷落在旁边,只是闷头吃酒,时不时茫然的发出几个单音节。
贾理和王爽只觉今日得了一位难得的知己朋友,心中大畅。
细论起来,他们几个人里,贾理和徒桦是打小儿的交情,龚少安性情豪阔,爱交朋友,只有贾理和王爽才是真正能比肩的,彼此心服。
如今又来了个龚少游,年龄相仿,趣味相投,三人可谓是一见如故,不知不觉就把龚少安撇在一边了。
龚少游虽然走的是科举的路子,其实心里真正中意的是武事,他挽得一手强弓,剑术也不错,说起历朝军略兵备来,头头是道。
大家尽情畅谈一阵北边的边事,龚少游便说到南洋海上的情形。
他不是书斋里的羸弱书生,真正是跑过几趟船的,跟洋人做过买卖,见识过红夷的舰船和大炮。
难得的是他的头脑十分清醒,说起本朝和洋人军备上的差距,是什么因素导致的这些差距,态度冷静客观,没有一点儿臆想的成分。
在他口中,洋人不远万里泛舟而来,绝对有窥视本朝海疆的狼子野心,可惜朝上诸公多在北方,见不到地方上的真实情形,也就没有警惕心。
贾理转着酒杯,暗道,看来这个时代民间也不缺少有识之士。
青年书生,多头脑冲动,肆意攻击朝中政策时,往往脱口便是“朝上衮衮诸公,颟顸无能”,却不去思考背后隐情。
能看出朝廷不重视海防,重要原因是国家的政治中心在北方,限制了朝臣放眼四海的视野,这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了。
在先前的交谈中,也能看出他对社会上的许多事务都有独到的见解,而不是说些陈词滥调。
再者,他不听靡靡之音,也不要丫头服侍,也能看出他为人自律,不沉湎酒色。
怪不得龚少安说他性情高傲,对庸人加以白眼,他确实有这个资本。
贾理正出神,被王爽拉了回来,“执圭,想什么呢,少游问你家的藏书楼,你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贾理迅速回神,众人闹着要罚,他只得斟了一杯黄酒仰头吃了,忙拣了一筷子蟹肉呷口。
龚少游先前虽然在南边,因着他哥哥的关系,总能拿到竹石轩出版的最新书籍,《艺苑》各期也有,当日的藏书楼文集也有,连最早的连环画都有所收藏。
他喜欢竹石轩的书籍,对藏书楼盛事也是羡慕的很,只恨没能当日亲身前去,连带着对贾理的初始好感度就很高。
自打藏书楼的名气打响,远近亲友没有不想来看的,贾理已经习以为常,便答应带他去参观。
龚少游笑道:“执圭兄家里既然有这个,何不放开了叫士子们出入,一如陈家藏书楼一般?如此,寒士可得方便,兄可得名声,岂不两便。”
贾理推说公事繁忙,无暇打理。
这种手段确实可以给自己积聚名声,放在汉代,这就叫做“养望”,很能提升自己的身价。
不过贾理没有这个需求,他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
龚少游还有些疑惑,只是识趣的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