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凤姐儿就见到了元春。
这是二房时隔三月后第一次上门。毕竟上回凤姐儿大发脾气,李纨和探春都是哭着走的。
自此后,不管王夫人怎么威逼, 两人都不肯再来。她们一个是做了寡妇的儿媳, 一个又是庶女, 平日虽然畏惧王夫人,但要豁出去了坚决不来,王夫人还真没办法了, 总不能打死她们,那舆论压力可太大了。
这次来的只有元春自己,理由也正大光明, 她要远嫁出京前,自然该拜会祖母并大伯,大伯母。
因此贾敏也不得不见, 留了她一盏茶,然后给了两套头面,旁边邢夫人也只得笑着随了一套, 心里心疼的同时口中说了些不痛不痒的祝福之语。
又问道:“你母亲怎么不带了你来, 倒叫你个待嫁的姑娘家自己来了。”深为遗憾王氏没来, 她寂寞如雪,无人可怼, 又不好明着欺负晚辈。
元春礼数周全道:“母亲操持家事颇为辛苦, 近来暑气日盛, 身子不爽便不曾起身。”邢夫人不免噎住, 方才她就是用这几句话搪塞的元春, 让她不必去见贾赦了。
如今元春原样奉还, 她也无话可说。总不能只许贾赦病, 不许王夫人病吧。
元春轻言慢语道:“何况是来拜见祖母,又不是往外人处走动。大伯母这样说,是将我当成外人了吧。”
邢夫人只能呵呵的干笑了两声。
元春见老祖宗和邢夫人都没有多留客的意思,便从善如流起身告辞,凤姐儿少不得出来送送。
元春一路行着:“自我们二房离开府里,这厅殿楼阁,倒收拾的越发峥嵘轩峻,树木山石,也都更有蓊蔚洇润之气。可见咱们贾家日益兴旺起来。”
凤姐儿也举目四望:“我没有大姑娘肚子中这些墨水,也看不出什么。”
元春站住脚,笑了笑:“琏二嫂子,这世上的旦夕祸福都是难以预料。虽说眼见得这府里要出一位真正的贵人,可她到底姓林,而咱们才是一样姓贾的。”
凤姐儿点头:“正是这话了,都是姓贾的,大姑娘嫁过去就是正二品的诰命,可是让人羡慕,我就没有这样的福气啊。”
还能一下子收获近一个足球队的儿女,凤姐儿甘拜下风。
元春见凤姐儿就是不接她亲近的话茬,索性直接道:“是福是祸不到头来是看不出的,想我们二房在荣国府正屋住了十来年,最后不还是官财两空,反而是大房借着东风攀上去了吗?”
凤姐儿微微眯眼:“怎么,这是怪我们了?”
元春摇头:“琏二嫂子,说句实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以后在夫家立足才是最要紧的。至于我的婚事,你也瞧得出,不过是个外头光鲜的样子货,将来艰难吃苦的地方多得是,实在是顾不上娘家这一摊子的。”
“我们家自从赔过十万两银子后,一切不比从前排场,哪里支应的了父亲请清客买书画,偏生现今父亲赋闲在家更不免唉声叹气,动辄与母亲争执,而宝玉的婚事,薛家反倒拿乔拖延起来,可以说是处处不顺心。”
凤姐儿越听越心惊。
元春脸上的笑意也叫她理解为了不怀好意:“可偏偏这边府里蒸蒸日上,母亲在家里常说啊,风水轮流转,说不得什么时候福祸就颠倒了。”
凤姐儿就放下脸来:“你这是威胁我来了?”
元春手里摇着扇子:“不敢。不过琏二嫂子也知道,母亲一向听我的劝,父亲也指望这桩联姻替他官复原职,至于宝玉更不必说,对我这个大姐十分敬重。”她抬头看着荣国府的高墙:“如今琏二嫂子最怕的就是在皇子妃入宫前生出事故来吧。”
平儿紧紧扶着凤姐儿:她是知道自己主子脾气的,最爱奉承最不受气,元春这阴阴阳阳的威胁,平儿还真怕凤姐儿动手打人。
凤姐儿叫平儿按住,磨了磨牙这才冷笑道:“也是,俗话说打老鼠怕伤了玉瓶,我就当是破财消灾吧!”
元春仿佛听不懂二房被比喻成老鼠一般,仍旧如常看着凤姐儿:“不知道琏二嫂子肯破多少财?”
凤姐儿缓慢的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元春扇子抵在下颌处,轻轻道:“五万两?”
凤姐儿眉毛“刷”地立了起来:“你做梦!五千两。”
这回换了元春冷笑了:“琏二嫂子真把我们二房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了?”凤姐儿做了个打住的姿势:“行啦,你就别跟我弯弯绕了。这银子不是给二房的,是给你的——刚才你说了嫁人后的艰难,又口口声声说我那位好姑妈没钱,想来她给你准备的嫁妆不够吧。”
明明是夏日,凤姐儿的笑容里却像是带着冰似的,让元春禁不住轻轻一抖,觉得从心底发凉。
“姑娘家的嫁妆都是从出生起攒到出嫁的,只是自打你入了宫,二太太也就没给你攒下去,过了这些年,衣裳料子只怕都需要重新置办新的。而压箱底的银子,其实你在宫里这十年,前后疏通关系的花费也不下五万两了吧。”
“我给二房五万,分到你手里能到五千吗?还不如我直接给你五千两银子,你回去替我把二太太摆平了——除了她二房也没别人会在这件事情上做耗了。不过元春,这钱你拿了,要是林妹妹入宫前,二房还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让京城里看笑话,丢了皇子妃的脸面,那咱们就得好好掰扯掰扯了。也不是什么鱼死都能网破的。”
元春的一颗心落下去,不是安定,而是一种沉重。
她实在也是没有法子,都不必几年,几个月前的她都不觉得自己会为了五千两银子,做出这样半威胁半妥协的事儿来。
在宫里,五千两不过是府上给她一年在宫里开销的人情费。
可现在……她还记得几天前母亲拉着她一通抱怨,最后总结道:“我在你舅舅家最后的体面和脸面都用在你身上了,给你找了门好亲事,元春你这次可一定要争口气,不能再让我失望了。”
原来在宫里没有成为娘娘,母亲面上安慰她,但心里还是认定她不争气。
“至于嫁妆,都是早早给你准备好的,一共三十六抬——你也别嫌少,毕竟你是继室,总不好压过前头原配去,否则失了礼数。况且,你少带些嫁妆过去,旁人也不会把你当成冤大头算计,他那些个嫡出庶出儿女的婚事,你就别贴钱了。至于银子,哪里都不如娘家保险,到时候宝玉有出息,还能亏待你这个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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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走后,凤姐儿又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
周眀薇有点尴尬的从拐角处转出来,她实在不是要偷听,而是方才的情形,两人堵在路上,周眀薇也不能走过去说一声借过吧。
凤姐儿一直记得自己产子前周眀薇的照顾,见了她从来格外亲热。
“嗨没事,你听了我不怕。要真是什么要紧事,我就带她去屋里说了,不过是五千两银子罢了,说实话现要五万我也拿的出,只是看愿不愿意罢了。他们二房现在还端着架子,等来日就跟后廊那些旁支一样,知道打秋风便要有求人的态度。”
因说起来打秋风的亲戚,周眀薇便对凤姐儿道:“琏二奶奶,从前来的那个刘姥姥跟别人不同,不是趋炎附势的人,我私下见她很念你的好。”
凤姐儿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个拿了二十两银子,就千恩万谢走了的刘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