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的九月初六, 行太子与太子妃册封礼。
等晚上黛玉终于能好好坐下来的时候,只觉得腰酸背痛,简直连钗环都不想摘就直接睡过去。
这一日的礼仪她早已练熟, 也有女官引导。
起初她还忐忑不安, 后来就麻木了——不管是奉先殿参礼, 宝华殿祭神,还是拜谒宗庙祭拜各位逝去的列祖列宗,以及去宁寿宫寿安宫面见鲜活的两位祖宗, 主要内容都是一样的,就是跪了又起,起了又跪, 起起伏伏一整天。
太子妃的朝冠又重,但凡叩首过后,若没有两个女官扶着, 是很难自己优雅从容站起来的。
这一日过去,黛玉只觉得头都不像自己的了。
墨染带着宫人早就备好了热水伺候沐浴,水汽袅袅, 宫人忙将黛玉褪下来的衣物拿到外面去:“这珊瑚色最娇嫩了, 热气熏两次就穿不得了。”
小萝从一只玻璃缠丝小瓶中倒出一点面油轻轻涂在黛玉面上:“周太医送来的, 说今日娘娘上了浓妆,不能单用胰子和澡豆清洗。”
黛玉听了, 哪怕是疲乏至极也忍不住笑了笑:“周姐姐进了太医院, 旁的都不管, 倒是将各种养颜驻颜的方子先寻了做起来。听说后宫里许多娘娘都望眼欲穿。”
小萝笑嘻嘻:“可不嘛, 谁不想青春长驻, 容颜不老?周太医现在可是炙手可热。”
一时沐浴完毕, 黛玉实在也撑不住再敷全身的珍珠粉等繁琐流程, 直接披上一身姜红色的寝衣,就出来坐在镜前擦头发。
辛泓承也刚将脸洗过,重新梳了一遍头发。见黛玉出来,就道:“你早点睡,我往明正宫去一趟,应当回来不早,不用等我。”
黛玉下意识看了看时辰钟:这个时辰还出门?
辛泓承点头:“典仪上给父皇行礼是一回事,可私下里又是另一回事了。”
大典丹墀上,是君臣之礼。
私下里才是父子之情。
册封太子,也不过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黛玉见他神色难掩疲倦,却还要强撑着去跟皇上请安。就朝后伸手,辛泓承上前握住她的手,从镜子里与她对视:“歇着吧,明儿还要早起去陪母后移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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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合帝见了儿子也有些意外:“这一天折腾下来,你不早歇着,怎么又来了朕这里。”
辛泓承二话不说,先跪下干脆利落的给皇上三叩首:“谢谢爹。”
皇上眼圈就有点发红。
昔年在王府时,没这么些规矩,辛泓承有时候就直接称呼爹娘,尤其是犯了错挨罚的时候,更是哭爹喊娘的。
进了宫才都是规规矩矩的父皇。
皇上对辛泓承,与太上皇对废太子不同。
太上皇当年,是直接将襁褓婴儿立为太子,从一开始就是先君臣,后父子。并且恨不得儿子从三岁起就能济世康民,伟有成烈,卓尔不群,将来能将国家治理的远超汉唐。
这样的一串高标准严要求砸下来,再好的孩子也得黯然失色,压力山大,精神不崩溃都是神人。
而皇上却不同,从他出生,嫡兄就已经是太子了,长大的过程中,又眼见到几个有野心跟太子争驰的兄弟,很早就凉的彻彻底底,更是浇灭了他的野心。所以皇上四十年来,一直是兢兢业业地争取做个出色的王爷和辅臣。
因而看待儿子,就是儿子,怎么看怎么好。
见皇上眼圈红了,辛泓承和旁边侍立的秦戊一瞬间心有灵犀,知道皇上一准又要例行怀念孝义皇后了。
果然皇上拉着儿子,叫他给母亲的画像磕头行礼。
两人入座后,皇上就道:“既然杨氏自己不肯做皇后了,那朕就成全她。来日只将你母亲的画像挂到凤仪宫去。”
辛泓承沉默不语,皇上反倒奇怪:“原本朕一提这件事,你总会替杨氏辩解,今日怎么不说话?”
“儿子说了多次,母后是因自惭病体沉疴,无法担起皇后之位才自请退位的,父皇不信啊,总觉得母后是怨怼您,自绝夫妻恩情。那儿子就不解释了,日久见人心,父皇总会看到母后心意的。”
皇上冷笑一声:“什么心意?”
辛泓承又将嘴巴闭的像蚌壳一样,还是秦公公立刻有眼色的上前道:“皇上不知,皇后娘娘……”他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元慧仙师这几日,每天都要往宝华殿送几篇佛经供奉祝祷,大师说仙师是祈佑您福泽万年。”
皇上神色微动,问辛泓承道:“她能写字了?”
辛泓承点头:“母后还不能自己下地行走,上半身的知觉行动恢复的差不多了。不过母后还不能久坐,每日这几篇佛经,几乎就耗费一整天醒着的功夫呢。”
这回换了皇上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将人去宝华殿将她抄的经书,拿来给朕瞧瞧。”
等取了经书来,皇上见上面的字既大又凌乱,可见是运笔的人手难以自制的颤抖所致,心中便又是沉重又是酸涩:杨皇后亦是出身名门,虽然诗书不通,但一手小楷写的也是端端正正,如今却只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难为她了,她明日移宫,朕去看看她。”
辛泓承则略带心虚地低下头。
他跟黛玉很清楚,杨皇后这些佛经不过是抄来练字,送到宝华殿的主意都是他出的,什么给宣合帝祝祷更是邹女官绉的。
杨皇后对能搬去尚景宫,再不用见宣合帝,简直是欢欣鼓舞,估计要不是还认辛泓承这个儿子,连宣合帝姓什么,她都能一块忘了。
别说给他抄佛经祝祷了,根本提都没提过宣合帝。
估计也是不愿再见皇上的。
辛泓承面色沉痛道:“父皇,母后为人要强您也知道,她移宫之时必不愿父皇见到她不能行走,需要人搀扶上软轿的样子。您要不别去了。”
主要是怕杨皇后当场怼起皇上来,那还是相见不如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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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杨皇后移宫。
皇上早有旨意,六宫妃嫔谁都不许去送皇后,只准了太子太子妃夫妇送行。
尚景宫不大,屋宇也不华丽。只有三间正房带着稍间是皇上登基那年新修过的,回廊连着的西厢房和对侧倒座都已经颇为陈旧,难以住人,好在杨皇后也只带了几个人过来,邹女官等住在东厢房也住的开。
箱笼便都搁在了倒座和西厢房内。
尚景宫的正房也只是普通的粉墙灰瓦,跟宫里的气派恢弘的红墙绿瓦格格不入。院子也不大,只种了些寻常的芭蕉、杏树,还搭了一个葡萄架子,珍贵的花卉一点也无。
辛泓承打量了一番,对杨皇后道:“母后先将就住着,我会慢慢劝父皇的。”
杨皇后自请退居,皇上龙脸上过不去,也不许人好好修缮尚景宫。只道从前退位的皇后住的,杨皇后自然也住得。
杨皇后摇头:“不用了,挺好的。西北那边房舍差不多就是这样,我都是住惯了的。”
说起西北,杨皇后就带笑:“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到了这个季节,家里就开始忙着贮藏青菜,等到了冬天,一碟子水灵灵的凉拌小黄瓜跟金子一样贵。这样的洞子货少见,各家摆年宴,都不看酒肉,只看谁家的绿色多,就知道谁家过得阔气。”
辛泓承听杨皇后提起西北来,就笑道:“母后一说,我倒想起一事。昨日从吏部文书上看到,直隶府的中军守备刚升了甘肃总兵,听说是直隶总督上的折子呢,不知是不是母后家的亲戚?”
直隶总督如今乃杨皇后的长兄担任,他作为封疆大吏,每年有向朝廷推升两位官员的名额,能占用他一个名额的,肯定不是亲戚就是亲信。
杨皇后一怔,随即有些激动问道:“原中军守备?是不是姓郭?”
辛泓承点头:“母后认识?”
杨皇后慢慢地笑了:“是啊,认识的。他是我表兄,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来着。一晃也过去这么多年啦,当日他长子的满月,我还特意打发人往西北送满月礼来着,听说他这几年又添了一儿一女。真好。”
哪怕听一听他过得好的消息,杨皇后也觉得欢喜。
辛泓承往吏部去后,杨皇后拍拍床沿,让黛玉坐到她身边:“好孩子,从今日起,尚景宫的正门就落锁了,你是太子妃,以后就不必来了,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退位的皇后,自当静修。
尚景宫正门落锁,便是杨皇后再不必出门走动的意思,留着角门是给下人们送东西进来时走的。
黛玉摇头:“母后,我来看您是尽孝道,任谁也不能说什么。”
杨皇后笑意轻松:“傻孩子,来这里是我自己愿意的。听话,像从前一样,两月来一回让我见见就罢了。我盼着这宫里人都忘了我呢,你跟承儿要是见天往这里来,别人的眼睛自然也就跟着来了——那这里跟凤仪宫又有什么区别?”
黛玉见杨皇后坚决,便只能讨价还价,讨到一旬来看一次,还保证了轻装上阵不带仪驾,杨皇后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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