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后,他完全沉迷在了那首曲子的意境中。依着曲意,和从她口中听到的残句,他苦思着就想要将诗篇补全。然而残句实在精妙,他苦苦思索出的句子实在无法配上。干脆壮士断腕,舍了那几句,只借走意蕴,自己重写一篇,也堪堪五日才成。
编了通谎话进宫,恳求着皇兄让季容华来指点此诗。只说自己无意听到了容华吹笛,一时糊涂去打听曲子,得罪了容华。皇兄果然应允,即刻唤了她来。
他说了来意,然后她眼中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可是她拒绝了为他改诗,温文地提了弥子瑕的故事,一言一行,谨守礼节,完全是一位合格的宫妃。
在他失望的时刻,她拿起了笔——大概是因为那个弥子瑕的典故恼了皇兄吧,没有为他改诗,只无头无尾地赠了他一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很久以后,在他已经成为永明帝姬之先生的的时候,他曾经不死心地向她打听全诗,称赞了此句意境。她却轻描淡写地答“王爷莫要误会了,这是在本书上读到的,不是本宫所作”。
然而当时惊了他的哪里只是那句诗的意境?
是她的从容温和。她温和地推拒了皇兄改诗的提议,又以意象全新的孤句一扫颓唐。从始至终,皇兄着恼也好,欣喜也罢,她都宁静地微笑着。
那一春的花开,在他心中却都被那一曲埋了。
夏日的时候,皇兄带着亲眷朝臣去太平行宫避暑,一向深得圣心的清河王,自然也要随驾。只是那些宴饮终究无趣,还不如泛舟湖上来得潇洒。
小舟悠悠荡着,他朦胧入睡,不知过了多久,他初初醒转,却看见前面也是一叶小舟,正被风吹来。舟上立着一粉衣女子,舒展双臂,双目闭合,神色间带着迷惑与一丝释然。
正是五月。只碧绿的荷叶铺了满池,她是他遇到的第一只荷花。
一时出神,两只小舟已经撞上,舟身猛烈地摇晃,她被惊到,跌在了舟中,看清是他,满面的惊讶与羞恼。他赶忙道歉,东拉西扯,最后竟说到了西施。
他说:“世人多有叹西施、唾吴王的,小王却以为,范蠡着实不丈夫了些。他乃西施爱侣。西施一介弱女子,却被心上人亲手送往吴国为姬,何其伤哉!故小王以为范蠡不及夫差。至少夫差对西施做到了倾心以待。”
她却嗤之以鼻。她钦佩范蠡为国牺牲,却鄙视他在吴灭后没有保住西施的勇气。她同情西施失去爱侣,远赴敌国,却坚持身为女子的西施亦是越国子民,莫非女子便不能真心壮志报国而自舍爱侣,非要同情她“被迫”么?她不赞赏夫差对西施的倾心以待,只讽刺夫差痴心后的累累白骨。到了最后,她更否定了吴越之间因仇恨而起的战争,认为名扬千古的西施、范蠡、夫差身后,还有因为这国君私仇而死的千万百姓。
他叹她投错了胎,成了女儿身,心中却不知为何有一丝庆幸。瞥见她的眸光中转过不以为然,似乎在说,女儿又如何?
可他呢?却是枉为男儿身。他何尝不愿意马革裹尸,只是天子猜疑太重,他唯有寄情六艺保全自身。这么些年下来,他也渐渐以为自己真的都忘却了,以为自己就是个闲王了,如今倒不如面前面前的女儿家有心胸了。她的话语在他心中带出涟漪,那是最苦涩的梦想。
她受了惊吓,一时无力划船。他提议由他送她回去,却被她拒绝,理由是很正经的“男女授受不亲”,可是她淡然的口气,似乎只是在嫌弃这所带来的麻烦,而非其本身。
然而到最后她还是接受了他的帮助,理由很简单:如果让他回去找人来划她回去,必然会惊动皇兄,到时候一定会问罪她的侍婢——她是自己溜出来的,不愿意连累旁人。
他划着船,笑着摇头。
刚才还慷慨激昂,仿佛为了报国可以牺牲一切,现在又怜惜上自己的宫女了……
六月温仪帝姬的周岁,他又逃了席。
很久以后的他,偶尔也会希望,自己没有逃这一次席。但这样的念头很快就会被他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