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娘双手合十念着“我佛慈悲”,杜渝则浑身紧绷——杜漓阖棺下葬,崔氏亲为其尸首戴冠,是断然不会认错的。她也在灵堂隔着缝隙,看到杜漓清冷的眉眼紧闭,半分生息俱无。
可人在绝望之际,总会存那半分奢望,确是常情了。
芦苇丛由远及近荡开,尔璞手中提着个人,看上去是骨瘦嶙峋。那人也奇怪,被人这般抓住,竟然未曾挣扎大喊。
尔璞行至近前,将那人放下,乐呵呵道:“阿姊,这人跟着咱们挺久,你看看是不是你阿兄?”
那人挣扎着抬起头,只定定盯着簪娘看了片刻,挣扎着扑上抱住她小腿,无声嚎啕道:“簪娘!簪娘,我是咸石啊,我是咸石……”他说话间泪水涔涔,满面涕泗纵横,端的凄楚可怜。
簪娘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半跪着捧着男子头颅,从那瘦骨如柴中辩别着熟悉的面孔,也禁不住淌下泪来,回头道:“姑娘,这是大郎身边的书童咸石,你也是认得的。”
杜漓身边有三位书童,其中唯独咸石从杜姓,是世仆出身。当时杜漓治水,除了一人外,另外两人都跟在他身边,也失去踪迹。
咸石明白过来,是遇到杜渝祭拜杜漓,这可是天赐的机缘。他不顾一切跪在杜渝面前连连磕头,只道:“姑娘!咸石苟且偷生,东躲西藏日日来此小心徘徊,总算等上府中来人,天可怜见……”
杜渝直觉会听到惊天言语,孰料对岸竟惊来飞箭,直冲杜渝胸前要害而来。尔璞一把推开杜渝,足尖扫倒簪娘咸石,躲开飞箭。但飞箭连绵数丛,杜渝凭借自己是绝无机会尽数躲开。
“尔璞,救咸石。”杜渝已然明白此乃声东击西。可飞箭已将他们隔开,最后两丛钉入了咸石后背。
尔璞手足无措地站在杜渝身后,簪娘探了咸石脖颈,摇摇头泣道:“没了。”
杜渝拨开咸石乱发,眼见他双眼瞪得浑圆,薄唇张着,还在拼命说话的样子,只心下发寒。她三两步奔至河边,哪怕水淹至膝,也不肯退回。杜渝双眼盯着飞箭来时的树林,心知隔着洛水,是再难寻觅敌人踪迹。
但方与杜漓仆人重逢的喜悦,彻底被击得粉粹。
“阿姊……”尔璞望了望对面,颓然道:“尔璞追不上。”
“今日之事,不得泄露一字。”杜渝没有回身,冷冰冰道:“簪娘,待回长安,你暗中查访。过去这么久,咸石为何滞留洛阳不敢归家,这背后,定有缘由。”
“是。”簪娘沉声应了,问:“姑娘,咸石的尸首,还是就地掩埋吧。”
杜渝回过身,行至咸石身侧,细细摸索了这孩子周身,不过是些火石干饼之类零碎物品,其骨骼凸出,显然吃了太多苦头。
尔璞将人背在身后,三人寻觅半晌,直到天黑才寻了个僻静之处。尔璞掏出铜柄匕首,草草挖了坑。
杜渝瞧了瞧,一支一支拔下咸石背后飞箭,脱下自己外袍,将咸石裹了。她蹲在坑边,数清楚咸石所中飞箭数目,冽声道:“杜渝在此起誓,你所中的这九枚飞箭,我定替你寻到真凶,血债血偿。”
填了土,杜渝另插了几根粗木为凭记。祭拜杜漓的火烛还剩些,也一起用了。杜渝心中烦躁,簪娘也闭嘴不言。尔璞一路跟着回了住处,少年心性难免好动,这一夜辗转反侧,次日倒是顶着乌青的眼圈。
杜渝不肯再待,也顾不上许多。待尔璞提着两袋子干饼,便启程归家。
这一趟本为祭奠杜漓,孰料弄出这般结局,杜渝思量一宿后,也理清些脉络来。
“簪娘,待回长安,你从府中着手,细细查访阿兄平日去处。”杜渝指了指赶车的尔璞,道:“若有不方便的,让尔璞去。但一切都要在暗中,先瞒着阿娘。”
“是。”簪娘已有主意,但见杜渝眉心深锁,显然与她想到一起去了,斟酌了一番,仍道:“姑娘是对……有了疑虑么?”
“否则,咸石何以不回家?”杜渝寒着脸,琢磨着道:“阿兄另外两个书童是死是活,也得谨慎寻访,不可掉以轻心。”
“姑娘放心,我会安排妥当。”簪娘应了一声,就再没了言语。
一路无话,夜间也不曾停留,换了杜渝赶车,竟是直奔长安不做停留。
回了长安,杜渝面上不动声色,隔三五日陪着崔氏坐坐,闲谈家常。也吩咐了曲达、孔颖、南相云几人,莫要为难付狭岩。
她回来的当夜,在烟台辗转难眠。夜里披衣而起,未曾惊动簪娘,如幽魂一般在公主府后院游荡,鬼使神差的独上六合亭。
她在公主府住的久了,虽认不齐府中侍卫,但侍卫们都认得她。一般时候,当真如李依所言——任意出入,畅通无阻。
枯坐半宿,杜渝还是决定,暂且不与李依半分消息。国事沉重,杜渝仅有三分怀疑,还不到要让李依心烦意乱的时候。况李依待杜漓情深,这般消息入耳,只怕她承受不住要垮。
翌日,即便染了风寒,杜渝仍旧照时点卯,与千牛卫同袍在校场演军不止。她脸色不济,曲达心下担忧,但耐不住杜渝性子刚烈,一句也不敢多劝。
这一番折腾,杜渝心中积攒的怨气倒是散了,那风寒也因一场热汗消去不少。曲达这才敢舔着脸问:“老大,你这是在外受了什么气?脸黑的都跟碳似的。”
杜渝没理会他,道:“让你办的事情妥了么?”
一说正经事,曲达忙站直了,道:“统领放心,三队共计三百零九人,已遴选完毕。我已命人传阅四夷馆地图,令他们烂熟于心,届时四夷馆连苍蝇也飞不进一只去。”
杜渝微微颔首,曲达出身陇西曲氏,家中三代儒林贤才,唯他一个武夫。但这个武夫喜文好墨,这些细致活给他,是断不会有差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