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落定,虽有景秀词不达意的邀请,杜渝仍睡得踏实。
翌日醒来,杜渝与簪娘道:“我打人的事,你可估摸着放出些许风声。午后我有事要出门,不必让人跟着了。”
“是。”簪娘道:“午后婢子带尔璞去趟崇素阁。”
杜渝闷闷应了,没多答话。然而心里念着崇素阁三字,便不禁想起林二娘来。她这一生,从未待人动情,着实难以理解,杜漓为何能做出弃家不顾的决定来。
换过衣衫,用了早膳,杜渝赶着蒙蒙亮出门进宫。这一日听闻宣政殿内起了争执,礼公景绍、茂公郑致淳一起顶撞了洛川长公主李依。倒是李倜坚定站在李依这一边,当殿下旨敕令执行,甚至不惜斥责两位老臣不顾尊卑。
杜渝听过便罢,待午后溜出大明宫,径直打马独去唐氏酒肆。堂倌显然认得她,吩咐小厮牵了她的马,引着杜渝边走边道:“七郎已令人传讯,过会子便到。主子们都不在,杜姑娘看,还是去湖边?”
杜渝心不在焉,只道:“去湖边。”
春末夏初,倒是燥热起来。湖边垂柳吐新芽,湖里养了各色锦鲤,不知愁地游晃摇曳着。杜渝枯坐凉亭,迎着波风,长舒口气。
连日来惊怒交加,直到现下,才觉着满心焦躁,竟无半分宣泄。若在西北塞外,她定会寻些马匪的麻烦,好生出了这口恶气,来让自己舒坦平静下来。
可长安城虽大,却是束手束脚,不得自由。
前儿听崔氏说起,杜泌轻舟出行,应在仲夏抵达长安。杜泌性子老成持重,届时压在她肩头的担子能轻上三分。
崔氏眼底的无奈与哀伤仍在,杜渝却起了退缩之心。她令簪娘现下放出风声,未尝不是想坏了自己名声。
远走安西已是奢望,能留个待嫁之身,换取几年舒泰自由,便是她唯一的期盼了。
堂倌送了冰过的甜酒,并几样小菜,杜渝只拎着酒壶独饮。她一会子想着陪李依走一遭亚力舍,虽说有凶险,但一切暗中进行,也应无碍。一会子推算究竟何人下手阴害了杜漓,可从南到北想了一圈,却是毫无头绪。
酒壶空了的时候,景秀绕堤而来。他身形挺拔,带着行伍中的勃发之气,眉目间是与景和一脉相承的俊秀。
杜渝不由想到,景秀至今未曾定亲,不知将来会是谁家小娘子,有幸得此良人。
“临行有些琐事,劳十七娘久等。”景秀撩开袍角,扶着膝盖坐定。他内里是鸦青稠裤,裤腿松松垮垮塞入软皮靴中,腰间犀皮革带,悬了火石,周身并无一件饰物。
“七哥。”杜渝放下空荡荡的酒壶,有些羞涩,道:“小池放肆了。”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景秀指着那酒壶上的墨书,道:“既来痛饮,何来放肆一说?”话毕,他高声唤来堂倌,令重新上酒,仔细叮嘱了,要陈酿。
“我却不知,这里还有陈酿。”杜渝摸着粗糙的酒壶,道:“看来真是沾着七哥的光。”
景秀没答话,只面对着湖水波澜,暂且将满心犹豫放下。未几,堂倌送来陈酿,酒壶仍出自长沙窑,或深或浅的墨书,写一些时兴的诗句,又或者匠人兴之所至,勾勒几笔打油诗,虽不成章法,胜在拙趣盎然。
启壶慢饮,陈酿比之新酿,失了几分蜜甜,但其甘冽鲜爽厚重深沉,当真回味无穷。杜渝吞酒入腹,赞道:“当真好酒。”
“这是当年唐阁老告老后,自酿出来。一年不过七八坛,是以并不对外售卖。”景秀解释了两句,笑道:“殿下也喜,但易醉酒,是以几乎不饮。”
杜渝心头一动,道:“那借着七哥面子,让我给十三娘带上一壶,解解馋也好。”
景秀颔首:“那你得从这三壶中省出来,怀墨可极吝啬,一年不过允我十壶罢了。”
说了些许闲话,杜渝才道:“七哥,你有何事,现下能说了吧?”
景秀抿唇,酒盏搁下许久,才道:“十三娘执意涉险,已非你我可阻。她心中自有抱负,我却能领会一二。”
“我总是猜不到她到底打算些什么。”杜渝说罢,带着些许不自知的无奈,道:“她也不愿与我说太多,性子忒也沉闷。”
“无论今后圣人如何抉择,殿下之心志高远,我甘为臣。既已择主,便无背弃的道理。”景秀说得坦荡,这也是他头一次挑明了自己的选择。
杜渝诧道:“七哥,莫怪我扫兴,令尊似乎更喜圣人。”
“阿父是阿父,我是我。”景秀不以为意,只道:“现下我说的,你须谨记,一个字都不能错。”
杜渝凛然道:“七哥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