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材突然问道:“看得懂吗?”
玉衡摇摇头:“这琴谱长得跟契丹字似的,我一个都不认识。”
楚材没有说话,直到这一曲奏毕,他才轻抚着“石涧敲冰”的琴身道:“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呀。”
“我不感兴趣。”玉衡把琴谱合起来放下:“我是女人,针织刺绣才是我的本分,如今又成亲做了人妇,早就该丢掉这些风雅的玩意儿了。”
楚材轻哼一声:“那我问你,女子出嫁之后,是不是要顺从丈夫?”
玉衡颔首。楚材又道:“既如此,我现在要求你继续行风雅之事,学不学琴无所谓,但你必须要有事情做,诸如天文、诗词一类,做得越多越好。听明白了吗?”
玉衡先是一愣,然后猛地扑向楚材,抱着他笑道:“听明白了!”
楚材环住玉衡的腰,向前一倾,俯首注视着她好似洒进满天星光的双眼:“嗯,以后可要乖乖听我的话哦。”
没过多久,虚掩的大门忽然被推开,走进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阿耶,苏姨娘,你们在干嘛呢?”
楚材脸一红,连忙推开趴在自己身上的玉衡,笑道:“哎呀,是铉儿啊,我在给你姨娘讲琴谱呢!”
铉儿从小长在花柳巷,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俩在干什么,他甚至可以察觉到楚材笑容里的一丝埋怨:“我今早新背了一首诗,本来想给阿耶背一遍的,既然您忙着,那我就先走了,一会儿再来找您。”
“无妨,背来我听听。”楚材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玉衡也手忙脚乱地把一绺散下的头发绾回髻上,铉儿走到楚材面前,清了清嗓子,念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楚材一惊,也不知是他想多了,还是小孩子真的有灵性:“这是你自己选的诗吗?”
见他变了脸色,铉儿以为是自己犯错了,就低下头怯生生道:“是,看到商女两字,我就想起我娘——但她不是不知亡国恨的人!”
话音刚落,只见肆月带着黎儿走了进来,后者向楚材行礼,道:“主母叫三爷过去呢,还让把姨娘和铉少爷都带上,大爷和二爷已经去了,就差三爷您了。”
楚材应了一声,和玉衡一起把石涧敲冰收进琴罩,之前他为杨氏谱了一首曲子,如今曲成,正好弹给她听听。
辨才和善才两家子正在杨氏的院子里侯着,见楚材进来,善才连忙走过去道:“楚儿,东西你都准备好了吗?我和大哥都已经弄好了。”
楚材笑道:“早安排好了,就等晚上吃年夜饭的时候给阿娘一个惊喜了!”
善才迫不及待地搓搓手:“最近不太平,大年三十都听不见炮声,咱们这个法子正好能替下放炮这一环,安安静静地过年。”
玉衡拍了下楚材的胳膊,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什么惊喜?我怎么不知道?”
楚材捏了捏玉衡的脸:“等着吧,晚上你就知道了。”
少顷,雪青出来传道:“主母已经到正厅了,诸位进来吧。”
孩子们进屋的时候,见杨氏身着凤冠霞帔正襟危坐在上位,不觉面面相觑。按理说,杨氏身为国夫人,她明天进宫拜见皇后时才会穿这套礼服,不知她为何会提前穿上,表情还这么严肃。
给杨氏请过安,众人正要入坐,突然杨氏叫住了楚材,并向他摆摆手道:“楚儿,你过来。”
楚材走到杨氏面前跪下:“阿娘。”
杨氏见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襕衫,头发用黑色绢带束起,虽是便服,但规规整整,倒也像那么回事儿:“今天叫你们来,是为了做一件重要的事。我已病入膏肓,只怕是看不到楚儿的冠礼了,但主父为他取的表字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所以我决定为楚儿赐字,到时候去了阴曹地府,也好给他个交代。”
杨氏轻描淡写一段话,却震惊四座,楚材吓得立马抓住她的双手,惊慌道:“阿娘,大过年的您怎么可以说这种丧气的话呢?我马上就要十八岁了,离二十岁只有两年而已、两年而已啊?!”
抱着舜婉的善才倏地站起来:“那个息贲丸不是神药吗?母亲一直吃着那药,怎么会撑不过两年?!”
“我这病治不好的,服用息贲丸不过是为了续命,为了活到楚儿成年那日。”杨氏垂眸,轻轻摸了摸楚材的脑袋:“只可惜,我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晴天霹雳,楚材哪儿能接受这样的事:“难道您听不出来吗?您的嗓子已经不哑了,您就快要好起来了!”
“嘘。”杨氏眼里满是慈爱:“回去,仔细听着。”
母亲的命令违抗不得,楚材只能回去跪着,善才也被郭氏小声催着坐下。这时雪青捧来一个精致的方盒,杨氏接过盒子,正对着楚材打开,道:“拿出来看看吧,你的表字就在里面,是你父亲亲手写的。”
楚材双手取出盒子里的暗花缎犀柄小卷轴,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上面赫然现出以苍劲笔法写就的“晋卿”两字,虽然楚材早就想到了这个表字,但当自己真正看见它的时候,心里居然出奇地平静。
众人起身下跪,低头不语,杨氏盖上盒子,先看了楚材一眼,然后抬头道:“幺子耶律楚材,赐字晋卿。”
“谢母亲赐字。”楚材卷起卷轴,叩头谢恩。
“平身吧,这副卷轴你以后就自己收着。”杨氏让雪青把自己和楚材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继而她突然从袖袋里掏出一把剪刀,把在座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雪青惊呼:“您什么时候在袖子里装了把剪刀?!”
杨氏没有作答,径直从后脑勺揪下一缕如墨的青丝,并伸手将其剪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中原人的头发不能随意剪断,何况杨氏已经为人父母,她更该懂得这个道理的。
“楚儿。”杨氏把头发放进楚材的手心:“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一去不复返的地方,你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白雾中,无论我怎么呼唤你,听到的都只是连绵不断的回音。虽然只是个梦而已,但我还是心有余悸,生怕你哪天会永远离开我们,所以、所以……”她枯瘦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我就剪下了这缕头发,如果你将来真的远走他乡,它会代替我们一直陪在你身边。”
楚材攥紧手中的发丝,抬起头时,瘦骨嶙峋的杨氏已是泪流满面。现在的楚材和从前相比,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从前的他无论是保护景贤的时候还是被小斡保护的时候,都是一个可以随意释放感情的小男孩。
“斡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不哭?”楚材靠着小斡,躺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望着欲落的红日,山川静寂、晚霞满天,好一幅凄美图景。
小斡不知道楚材为什么会问这个,但还是认真地答道:“我也会哭啊,只是年纪大了,眼泪就变少了,所以只能珍惜地哭给真正悲伤的事。如果太过多愁善感,什么事情都要哭上一哭,真等到该哭的时候,就无泪可流了。”
楚材看着自己的母亲,她曾是大学士杨昙最宠爱的女儿风瑾姑娘,更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得如此憔悴,消瘦得几乎撑不住头上华丽冰冷的凤冠。看着她,一滴泪不慎从楚材的眼中滑落,啪嗒一声,打在了洁净的衣衫上。
“阿娘,那首曲子已经为您谱好了,是从唐诗《游子吟》得到的灵感。”楚材擦了擦眼泪,又揉了揉发红的鼻尖:“儿子把石涧敲冰带来了,您想听吗?”
杨氏笑着点了点头,道:“大家都起来吧,今儿是三十,都笑一笑乐一乐,别再为我伤心了。”
有下人搬来桌椅放在正厅中央,等肆月把石涧敲冰放好时,大家已经坐定了,他们安静得就像一群死人,连屋里的气氛都因他们而变得死气沉沉。楚材轻步走到桌前坐下,把杨氏的头发放在一边并用玉韘压住,然后他左手按捻、右手弹拨,晶莹的琴弦被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温和沉静的音色犹如水波荡漾。
楚材喜欢的,多是诸如《广陵散》之类的慷慨激昂的曲子,许是因为此曲是他为母亲杨氏而作,所以才这么婉转动人,一抹一挑、一打一摘、一深一浅皆是柔软细腻,就像浑圆的玉珠在光滑的绸缎上来回滚动,连带着石涧敲冰特有的空灵清脆之音,令人心旷神怡。
杨氏倚在身旁的小桌上,疲累的她在摄人心魄的曲调中渐渐合上了双眼。此时此刻,她忽然感到十分的轻松,犹如置身于青翠幽深的山涧卧听溪水潺潺,半散的青丝垂在水中,轻薄的衣衫被晨露沾湿,身下的凉石渐生青苔,手中的野花儿引落蝴蝶,睡梦正酣的少女听得一声轻柔的呼唤,悠然睁开了美丽的双眼。
面如冠玉的男子含笑而立,他向少女伸出手,神似楚材的凤眸里闪着粼粼的微光。
“风瑾,我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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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改编自唐代罗隐的《雪》,原句是“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②:【历史】杨氏死得没这么早,头发也是后来才给的,涉及剧透,到时候再明说。
PS:这章原定杨氏要为楚材举行冠礼,但是考虑到多种因素(过程复杂、国家动荡、楚材不满20岁),就简化为仅赐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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