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1 / 2)

“合答安姐姐!”从孛儿帖的毡帐里出来时,盏合叫住了合答安。后者向她微微福身:“给公主皇后请安。”

盏合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我和姐姐都是第四斡尔朵的新晋嫔妃,以后可要好好相处才是。”

合答安是婢女出身,自知不及盏合尊贵,便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开口说话。

看着这一群有说有笑的莺莺燕燕,就像草原上的娇花儿一样,让盏合觉得心旷神怡:“诶,今儿怎么不见察合姐姐?”

合答安浅浅一笑:“那个冷美人,在大汗面前都没见她笑过,更别说是面对咱们这群庸妇,她才懒得凑这种热闹呢。”

不想这一句话,让盏合对察合更感兴趣了:“哦,冷若冰霜啊……”

“是,大多数人都不怎么待见她,到底还是您的性子比较好。”

合答安这个人很老实却也很无趣,即便盏合听得出她这句话发自真心,也不愿再作回复。今天是她第一次给孛儿帖请早安,这些姐妹虽然各有好处,但在盏合眼里,终究还是不及那位冷漠的察合有吸引力。

“可儿,夏公主嫁到这儿已经这么久了,你说她还会有思乡之情吗?”回到帐里,盏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可儿拿来一杯凉茶:“当然会有啊,如果不是身不由己,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呢?”

盏合把凉茶捧进手心,眸中哀怨渐浓:“六岁的时候我就起誓,这辈子绝不嫁男人,谁承想过了这些年竟会遇上这样难缠的事,若我此行不是为了大金江山,不是为了无辜的女孩子,即便他们背着金山银山、扛着二十四抬的大花轿来聘我,我也绝不答应。如今离了母国来到这漠北,日子虽然过得去,但到底难掩相思之苦,如果那位夏公主的冷面之下藏着一颗炙热的心,想必她在渡过草原上的漫漫长夜时,也会有和我一样的感受吧。”

此时,侍候在门外的两名下人问道:“察主子要进去吗?”

已经在门前伫立许久的察合轻轻摇了摇头:“不,别出声。”

“小姐姐莫要悲伤,左右还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您的。”可儿扶着盏合坐到榻上:“快把凉茶喝了吧,我给您揉揉肩。”

盏合随便喝了几口,丝丝清甜滑入喉中:“也不知承晖大人他们回去了没有,唉,为什么不把放弃中都的消息告诉我呢?他们要是早告诉我,我心里就没这道坎儿了。”

可儿一边给盏合揉肩,一边打哈欠:“大金君臣皆无用,他们谈不过、打不过,就只能牺牲您和中都来保全更多人,所以无论如何您都是要嫁的,与其让您知道了不开心,倒不如不告诉您,这样双方都能少些负担。”

盏合低头想了一会儿:“对啊,刚到大汗帐里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件事,那会儿我的心情确实比现在好些。”

“这便是了。您想想看,如果您早就知道这件事,却还要无可退路地嫁到漠北——”

“那不就是求生无路求死无门了吗?如此,还不如不知道的好。”正欲释然的盏合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又渐渐拧起来:“可大汗要打中都,我迟早会知道啊?”

“那也总比一开始就知道来的好吧?”

“唔…也是。”

“别让你们主子知道我来过。”听着里头慢慢没了动静,察合给那两个下人吩咐一句,就带着小曲离开了。路上,小曲搀着察合的胳膊道:“姑娘猜得没错,那位金公主的确不是俗人,身边的丫鬟也是个可心的。”

察合轻抚被春风吹乱的鬓发:“难得不是庸脂俗粉,这趟不算白来。”

纵使面无表情,小曲也看得出察合有些高兴:“瞧您头发都被吹乱了,快些回去吧。”

不久后,中都东宫。

“真是荒唐!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卷铺盖跑了,连带着城里的军队也跑,如今剩下这么多百姓,兵卫却只有从前的三分之一,果真是放弃了这可怜的破地方,再把烂摊子往咱们身上一推,他自己便不管了!”承晖指着手里的圣旨来回踱步,气得满头大汗:“既然放弃了,又何必发来这假惺惺的圣旨让咱们几个守城?索性咱们也不管了,拾掇拾掇走人,就任由这中都城自生自灭去吧!”

下人们都跪在地上不敢说话,新任尚书左丞的抹捻尽忠也沉默不言,只有太子守忠恭敬地迎上去,笑容满面地劝道:“大人消消气,这已经是上策了,那日我听使臣们说,蒙古人不接受求和,非要攻下中都才肯退兵,不然哪怕送十个公主过去,他们也要死磕到底。况且咱们说放弃,也不是真的放弃,亏得他们只是一群蛮夷傻子,硬要凭实力真打,若换成淮水对岸那些个猴儿精,指不定怎么坑咱们呢。”

承晖正在气头上,他可不管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不是太子,只张口怒斥便是了:“蛮夷傻子?呵,说得好像百年前咱们不是蛮夷傻子一样,河对岸那群猴儿精,当年不照样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直往南边跑?如今你阿玛也学了这缩头王八的招数,你居然还有脸说这种混账话?!”

他说着就要把圣旨往地上扔,尽忠见状,急忙跑过来帮着守忠劝道:“大人,您就是再生气,也不能扔圣旨啊,万一把那玉犀杆子摔坏了,您可吃罪不起!”

守忠也急道:“是啊,您骂就骂了,左右阿玛在南京听不见,可您要是摔了圣旨,万一惊动了阿玛,给您按个抗旨不遵、忤逆犯上的罪名,那可就事儿大了!”

两人劝了半天,才让承晖稍微缓和了情绪,后者走到椅子前坐下,缄默半日方道:“既然有这事儿,为什么使臣不在朝堂上说?若早些说与我们听,保不准就不用嫁小姐姐了。”

守忠道:“使臣回来时早已把事儿谈妥了,怎样姑姑都会嫁的,隐瞒中都之事,也是为了能让姑姑心甘情愿地出嫁,哪怕将来她知道了,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也与咱们无关。”

“这话难听,您要是真为小姐姐着想,就该带着她一起去南京,而不是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去,就撒手不管了。”承晖端容平静,言语却如刀锋刺耳:“难为圣人找了个废帝之女将功补过的好借口,依臣看,他这样的作风,倒像是对东海郡侯积怨已久、刻意为谁报仇似的。”

守忠原是个和善干净的,他不知道那些脏事儿烂事儿,就对承晖的话感到非常不解:“大人先别说这些了,守城要紧,还是先商议对策吧。”

承晖看了看手里的圣旨,蹙眉颔首。

城东北,报恩寺。

入了三月,深院之中梨树已经含苞待放,因着北方的梨花开得晚,楚材也不着急,才刚礼佛回来,就到东屋寻玉衡去了。

玉衡正在写字,楚材不想打扰她,就不声不响地走到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写。玉衡写的是苏轼的一首《西江月》,写到“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一句时,玉衡突然察觉到了身后的楚材,就盈盈笑道:“你来瞧瞧,我仿的是谁的字?”

楚材凑近一看,那字苍劲有力、刚健豪迈,每一个都写得扎扎实实,颇有当年东晋王羲之入木三分的遗风,却也格外眼熟:“等等,这、这不是我的字吗?!”

玉衡双眼直发亮:“是啊,我写得好吗?”

楚材笑答:“好是好,就是多了些女子的清丽婉约之感。”

“便是这样的笔法,才与这首词相配。”玉衡写完最后两句,转身把纸交给楚材,只见那上面写着: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楚材莞尔一笑,把纸放回桌上:“苏东坡一生乐观旷达,鲜有这样凄婉哀愁的词,豪放之间微含柔情切切,用你这样的笔法来写,的确合适。”

玉衡又取来一张新纸,执笔托腮地眨着一双秋波眸子思忖:“说起来,从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苏东坡的画像开始,我就一直觉得他很亲切……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

楚材打趣道:“你们姓苏的可不都把东坡当祖宗看吗?就跟我们姓耶律的认辽□□东丹王当祖宗一样,这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玉衡摇摇头:“这可不一样,你们契丹人本就只有皇族后族有姓氏,只要是姓耶律的,多少跟辽国皇族沾点儿关系。可我们汉人之中,姓苏的多了去了,所以即便认个祖宗,也不会觉得亲的。”

“一家人,别总是你们我们的,怪膈应的。”楚材只抱怨一下,又嘻嘻哈哈地玩笑道:“不过你看着,倒真有苏小妹那‘几回拭泪深难到,留得汪汪两道泉’的样貌呢!”

“放屁!”玉衡一拍桌子站起来,拉过楚材的手腕道:“你且仔细看看,我的脸颊哪里凹了?就算真的凹,也比你这没脸的东西强,居然拿杜撰的苏轸来取笑我!”

楚材正在兴头上,越说越起劲儿:“诶,干脆咱们立个字据吧,若你真是苏东坡的后代,那我就把你扶正,你看怎么样?”

玉衡一把揪住楚材的假胡子,用手指头绕了个圈:“我爹娘都没了,你指望我上哪儿认去?哼,再取笑我,仔细我把你这胡子卸了,让你这三年都做不了‘居士!’”

眼见她要拔自己的命根子,楚材赶忙连声求饶,却也笑个不停:“好姐姐,我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吧我的好姐姐——”

“唷,这是干嘛呢?笑得这么开心?”

是景贤的声音,见他搓着手进来,楚材连忙迎上前去,一边帮他暖手,一边问道:“今儿冷得很,你又过来做什么?仔细冻着。”

景贤笑道:“我从后角门给你拿了两封信来,去主屋找不到你,就上这儿来了。”他从袖袋里掏出两封信:“喏,你看看。”

一封是辨才送的,信上说他们已经住进了从前在南京买的宅子,一切平安;另一封则是赵肪送的,说的也是一切平安。自打那日他联合众太学生上书劝从嘉不要迁都失败之后,就一直不见踪影,既然送信报了平安,那楚材也就放心了。

凑到旁边的玉衡问道:“赵公子平安,那唐括公子和梁姑娘呢?”

“自打耶律留哥在辽东自立为王,那儿就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又如何打听到他们的消息?”楚材沮丧地低下头:“明儿是三月三吧?”

玉衡答道:“是啊,城外蒙古人来了七八天了,别说一个上巳,哪怕明儿是元旦冬至,也不会有人过的。”

景贤扶了楚材和玉衡坐:“说到这个,昨儿我出去的时候,路上的行人都悠哉悠哉的,也不知是看开了还是认命了,明明前几次都躲在家里的,如今却争先恐后地跑出来,若再过个节,岂不就和没事儿人一样了?”

楚材惊诧不已,微微含怒道:“你昨儿出去了?谁让你出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们几个寺医一起出去的,去买药,也专门回过大师。”景贤走到楚材身侧,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偏是这个楚哥儿管得宽,从小到大总想当哥哥,其实比我还小两个月呢。”

玉衡也跟着起哄:“听人说话也不听重点,说他不自量力,他还不信!”

话音未落,就见慧真轻步踏了进来,微微附身道:“居士,师父找您。”

楚材立马站了起来,整了整衣冠回礼道:“劳烦师兄带路。”

转眼又过去了一个多月,本来城外的蒙古军和城内的金军一直僵持不下,谁承想某日城外突然推出了一大堆炮车,对着城墙就是一顿炮击,虽然中都的城墙十分坚固,不至于一击就倒,但这却大大折损了金军的士气,让他们本就萎靡潦倒的精气神又蔫儿掉了许多。

“你本是西京的守将,因为那次护城有功,才被晋升为尚书左丞。像什么围城打援之类的策略,你应该很熟悉才是,怎么如今又应对不了了?”在东宫里,承晖这样质问尽忠。

尽忠也很为难:“别的都还好,只有两点最难。第一点是蒙古人突然用大炮攻城,我一时还想不出应对的法子;第二点是因为圣人迁都的事儿,城里的存粮大不如从前多,若南京的援粮再不送来,只怕咱们撑不下去。”

守忠啜了一口茶:“我记得西京当时就是靠存粮顶住的,援军送的粮食反而没用上。”

尽忠颔首:“是啊,所以我才最担心这个。”

承晖斜靠在椅子上,忧心忡忡地捻着手里的朱砂手串:“只是如今还不曾见过有援军突围,咱们被困在城里,也难知道外头的情况,万一圣人根本就没派援军来,也未可知啊。”

言罢,只见外头突然走进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向三人行礼道:“太子殿下、二位大人,大事不好了,听城外的蒙古人说,蒲鲜万奴将军在辽东反了!”

守忠大吃一惊:“什么?蒲鲜万奴反了?!”

承晖唰地站立起来,险些摔了手里的珠串:“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是向耶律留哥投降了,还是…?”

小太监答道:“前儿一早的事儿,万奴将军是自立为王的,并未向辽王投降,也未改善关系。”

听得“辽王”二字,承晖倏地啐道:“胡说!什么辽王宋王的,圣人还没认呢,你这奴才就急着认了?”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小太监连忙打了自己两巴掌,又磕了头道:“奴婢要是再敢这么说,就、就掉到粪坑里头淹死!”

这却把他们三个逗乐了,就当是千钧一发之时的片刻放松吧。守忠笑道:“罢了罢了,还不快出去,留在这儿也是恶心人。”

那小太监得了令,一溜烟儿就跑了,三人只笑了几声,便又坐定下来谈起正事儿。尽忠道:“等我回去问问那些谋士,我想不出办法,他们总该想得出。现在正是紧张的时候,你们也别闲着,三日之内必须把对策敲定,不能再拖了。”

守忠颔首附议:“若有机会突围,我就试着给阿玛捎信儿,再偷偷弄几个人出去,看看南京来的援军到了没有。”他又看向承晖:“大人,君无戏言,阿玛既然说了,就一定会派援军过来,您不必担心。”

介于上次的事儿,又碍于守忠的面子,承晖欲言又止,低低叹了口气,遂不再言。

是夜,承晖披着一件单薄的衣裳,正坐在桌前对着绢帕上的那对铜叶片耳环发怔,侍候在侧的阿剌赫觉得光线太暗,就去换了盏稍亮的烛灯过来,低声唤道:“主子,夜深了。”

承晖拢了拢衣裳:“你若真想催我安歇,又为何捧一盏亮灯过来?”

阿剌赫趣答:“这亮光晃眼,晃着晃着,您就困了。”

承晖噗嗤一笑:“这么多年了,小猴儿崽子熬成了老猴儿崽子,还是那么机灵。”

话音刚落,他瞥眼看到桌上的耳环,又不禁惆怅起来,愁眉紧锁地揉着微痛的太阳穴。

阿剌赫疑问道:“您怎么了?”

承晖喟然长叹:“我何必为庸君守孤城,索性一杯毒酒下去,断了这口气也就罢了。”

“说什么呢,怕不是熬夜熬昏了。”阿剌赫说着就要收走耳环,却被承晖拦住了:“妻儿死了、永济殁了、小姐姐也走了,我在这世上已然了无牵挂。我又没有旷世之才,又做不到爱民如子,倒不如随他们去了,还乐得干净。”

阿剌赫近身抚慰道:“主子是现世难得的贤臣,守城保民更是万分火急的大事儿,您可千万不要妄自菲薄,白白地伤了神啊。”

纵然口头上说着做不到爱民如子,但只要一想到城破之后的百姓们会落得如自己妻儿一样的下场,承晖就心软了:“罢、罢,左右我再拼一把,若能救下,皆大欢喜;若救不下,我情愿死了,也不愿亲眼目睹这生灵涂炭。”

他把耳环放进盒子里收好,起身道:“明日着人把家里的存粮都拿出来充当军饷,只留下一点儿,够咱们续命就行。”

阿剌赫万分惊愕:“那军中有多少人,家里的存粮如何够呢?还不如自个儿留着!”

承晖走到床前,脱了外衣坐下道:“能捐一点儿是一点儿,总比屯着坏掉要好。”

阿剌赫反而不想看到承晖这般无私奉献的模样,可事已至此,即便他于心不忍,考虑到这人是自己的主子,也只能照办:“……遵命。”

承晖既是二品大员,又是金国皇族,府里的存粮就是再少,也足够让士兵们吃上几顿的。为着这事儿,金军的士气虽不能说高涨,但也比先前强了一些,起码少了几个忙里偷闲的,作战效率也有所提高。

奈何金军不得民心,素质又不及蒙军高,等差强人意地扛过端午,城里的粮草早就不够用了,一些偷奸耍滑的兵儿不愿自己饿肚子,就转过头去抢百姓的粮食,一时间内忧外患相互掺杂,竟上下没了章法,整座中都城顿时乱作了一团。

这可给蒙古人送了个趁火打劫的好机会。如今到了五月,天也渐渐热了,打了这大半年,弟兄们也够累的了,恰好趁此机会速战速决,抓紧攻下这眼中钉一般的中都,也好赶快进城搜刮战利品,早点儿回漠北乘凉去。

“这张纸是我在一只系了红绳的小鸟儿身上找到的,现在外头看得严,只要是飞过中都的鸟儿都不会放过,也不知它是怎么飞进来的。”守忠把手里的信纸摊开给承晖和尽忠看,上面的内容是用白话写的:“圣人只派了一支援军,已经被蒙古人尽数歼灭,中都朝不保夕,还请诸位尽快突围逃命,赶往南京。”

守忠疑惑不解:“若此言为真,为何圣人只派一支援军过来?”

尽忠几近笃定地答道:“许是为了试探蒙军的实力,若援军平安入城,就继续派遣;若像这样被歼灭,那…就不必浪费人力物力了。”

守忠顿觉不可置信:“怎么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中都岂不就真是弃城了?那我们这么多天的辛苦不就白费了吗?!”

承晖突然问道:“殿下可认得那送信的是只什么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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